2013年10月28日 星期一

自序


重讀和修改整年的網誌,一幕幕情境,一個個面孔,又再浮現我的腦海。這種感覺,既遠且近,好些事情,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在雲南生活了兩年,我近乎把自己當成一個地道的雲南人,天天和當地人說著雲南話,餐餐無辣不歡,就連回港後都常常不自覺對人說起:「我們雲南人」、「我們雲南那邊」
……

經過頭一年的流浪兒童救助工作(見去年出版的《在家不好:與流浪兒童在一起》),我第二年轉戰另一項更具挑戰的義工服務――關懷愛滋。說實話,我在去雲南以前不單對愛滋病認知不多,更從來沒有接觸過愛滋病感染者。為了讓這兩年得以無憾,我決定結束頭一年在昆明的流浪兒童救助工作後,再去別的地區服務、學習、體會。

與其說我選擇了關懷愛滋,倒不如說是它選擇了我。在昆明的時候,我認識了當地一位投身關懷愛滋十多年的朋友,那時從他口中所聽到的故事,從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氣質,不但莫名地吸引著我,更令我起了參與這行列的念頭。之後在機緣巧合底下,我接觸到第二年的合作機構,我們雙方可說一拍即合,過程比頭一年找機構容易得多。經過一些會議和陪訓後,我很快便決定加入他們的團隊,並旋即前往大理,成為前線的一分子。

常言道「萬事起頭難」,不過今次卻意外地順利,可是之後就要面對重重困難。受過傷害,面對死亡,甚至被鄙視和質疑,這些都通通算不上甚麼,只是家人和朋友的擔心始終令我最過意不去。始終社會大眾對愛滋這個病有太多誤解和驚怕,加上我常常嬉皮笑臉、沒有交帶,難以充分令身邊人信任和安心。朋友們不止一次勸我別太過逞英雄,叫我多為家人著想。結果嘛,我當然完好無缺的回來,可是過程中最意外和最令我感動的,反而是家母從沒說過半句留難或勸阻的話(可能她明知說了也沒用)。我猜她應該總有點擔心的,假如讓她知道我期間要睡病人睡過的床(見〈成姨、阿虎和床〉),甚至多次處理病人的屍體(見〈再見,嚴姐〉和〈再見,朱姐〉二文)的話,肯定會把她嚇個半死。不過她有的只是間中叮囑我萬事小心、好好照顧自己。

由於雲南毗鄰金山角,所以毒品問題尤其嚴重,更是毒品製造和販賣的中轉站,供應香港、澳門、台灣以至全國各地。聽一位當警察的友人說,香港也經常會和雲南各地聯合打擊毒品罪案。要販毒生意成功,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誘騙當地人吸毒,然後好好利用之。所以雲南的吸毒問題也特別嚴重,生的問題除了家破人亡之外,自然就是愛滋病的傳播。據官方的統計數字,大理市人口大概五十二萬,當中染上愛滋病的約有四、五千人。但是,如果你問任何一個知情或在內地從事關懷愛滋的朋友,他們都會告訴你,實際數字肯定遠超這個數目,甚至會是十倍八倍也不出奇。至於香港,七百萬人中大概有五千名感染者,換句話說,大理的感染問題,分分鐘可能是香港的一百倍!這比較說明了甚麼?好簡單:問題嚴重。

我在大理生活期間,每天都會遇見許多感染者,不過這裡所指的不是日常工作上遇見的病友,而是在巴士上,在菜市場裡,在餐廳、超市中,總之總有一個在你左近。我最初到步時,同事會常常俏俏跟我說:「前面那個是我們的病友」、「對面那個是某病友的家人」、「你身邊剛經過的某某又是」。起初我還會有點驚訝,但久而久之也習慣了。病友們除了一般身體較瘦之外,其實絕大部分都沒有甚麼表徵,但隨著日子待久了,我慢慢也能猜出個一二,甚至連一些素未謀面的人也能看得出。

在這一年裡,我常常要面對好些鬱悶和難過的事情,有時就連朋友也說看不下我的網誌,因為都充斥著無助,甚至是絕望。相比起流浪兒童救助工作,關懷愛滋更令人心裡難受,不過兩者相同的是,這些無助和絕望許多時不單單是當時人造成的(當然他們部分也有責任),更多是出於家人的不接納、市民大眾的歧視、醫療和社會制度的扭曲和不公。如果讀者看過我上一本著作的話,你大概能理解這些問題的複雜性和原由,只是我想補充一句,愛滋病的情況遠更嚴重。

猶幸(不知應否這樣說)我經過了一年流浪兒童救助工作的磨練,有些問題早已心理有數,無論是面對生活的苦悶和孤單,工作的技巧和忍耐,以至抗傷感和抑憤怒的能力都比在香港時為佳,所以才不至於被打敗。當然,能適應這年的困難,絕不能歸功自己,說實在自己也沒有多少能耐,反而要多得前方戰線上的好伙伴,還有後方不斷支持和援助的友好們。好多要感謝的說話,去年已在舊作中說過,但有些人還是要一一多謝的。

首先要多謝的,自然是大理的好同事們,他們從沒嫌棄我這外人,既無醫學、輔導或社工等專業技能,又常常麻煩他們照顧我生活所需。他們雖然常常說我的到來幫了他們一個大忙(因為我們中心的人手和資源嚴重不足),但我心裡清楚知道,實情更多是他們幫助了我,成就了我,要說多謝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他們。我老是粘著他們找吃伴、找玩伴;多得他們,我在大理不單沒有餓扁悶死,多得他們,我的人生變得豐富和美好。曉晴、生哥、銀鳳、小仙(基於私隱和敏感問題,本書所有人物全都是化名),無論我回到香港或他日再跑到那裡,您們都會一直在我心中,您們已在我生命中留下無法忘懷的美好印記。多謝您們!

其次,家人的諒解和支持,一直是我這兩年最大的安慰,即使去年在舊作中早已謝過,但有些事情還是要一說再說。有人常常以為,我能夠離家做義工兩年,就算不是生於大富之家,至少也應該不會有太多經濟壓力和困難。不過這樣想的話就大錯特錯了。我年少時家境不甚理想,中學年間下課後或週末都會去打工幫補家計,記憶所及,從那時起我就再沒有問過家人要錢,讀大學也是靠打工和獎助學金完成。不過,家人同時也沒有對我的生活過問太多,就連讀完博士後理應找份穩定工作的想法也被雲南之行打消。家父早已不久人世,我不敢說他會完全認同我的選擇和生活態度,但我相信他在天之靈也不至於以我為恥。留下母親一個人遠行兩年,有時內心總覺得有點愧疚,何況弟弟還是個弱智人士。雖然我每月也如常給她家用,但要她獨力照顧這頭家,其實我也有點不生性。難得是她從沒有計較或反對我任何選擇,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相信也不會。她不一定是世上最好的母親,但對我而言我覺得她是便足夠了。

在本書出版期間,我家中發生了好些巨大變故,但正如我常常對我的學生們所說:困難不單會令我們難過,更會帶走我們一些東西,但它同時又會令我們成長,並回贈我們另一些別的東西。面對這些變故,我得出了兩個寶貴的結論:第一,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家人重要;第二,就算當下金錢能為解決我好些難題,但我絲毫也沒有後悔過這兩年的義工之旅。

此外我要多謝CUP出版社給我一次又一次的出版機會。去年的《在家不好:與流浪兒童在一起》沒有大賣,更沒有引起太多社會討論,但出版社還是繼續信任和支持,這是多麼叫人感動。去年出版過程中認識的Alan,現在成為了我的好友,間中還會見面聚頭或在網上閒聊。老實說,大凡有過工作經驗的人都知道,工作上的朋友要成為真正的朋友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還有今年認識的Elfa,多得她對文稿的細心校閱和對我遲交稿的包容,這本書才得以面世。坦白說,出書對我來說已不是甚麼新鮮事,尤其對從事學術工作的我而言,這方面的機會往往比一般人多,但這兩本小書為我帶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快樂,更重要的是,這兩本書間接促成了好些有意義的事情。除了我本人把賣書的全數收入捐給雲南的慈善項目之外,過去一年,《在家不好》為我帶來好幾十場演講和分享的機會,也令我結交了好多讀者朋友。他們有的多買幾本送人,有的還成為我現時合作或投身的項目的捐助者。日前更有一位來自台灣的讀者和我在港見面,希望和我一樣去雲南或海外當長期義工。我剛剛在Facebook看到她這句話:「為什麼要到海外服務,不是因為台灣不需要,而是比較性貧窮與絕對性貧窮的差異。也許在台灣的許多人覺得在台灣很苦......」這些善果,絕對不是我一人的功勞,沒有您們的幫忙,好事亦不可能發生。

另外,我要多謝我的知交好友們,特別是今次為我賜序的兩位朋友――胡露茜博士和沙湄博士。和《在家不好》一樣,我特意找來一位香港和內地的友好為本書點綴。Rose是香港知名的社運人,是當年零三七一的民陣召集人,好多人以為她很激進很兇巴巴,但實情她是個和藹可親且從不以領袖自居的前輩。與Rose認識多年,不論是開會還是閒談,每次總會在她言談之間感到一種香港人鮮有的獨特氣質,她的識見與謙和令我有好些啟迪和學習。小沙是早年我在中文大學的學姐,她不但是我內地最要好的知交,更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具才氣和最明白香港的內地友人。正如她所說,我們大多數時候都在談論文藝或吃喝,但我深知我們的交往遠不只於此。從她的文字當中,我見到她對我的分析或許比局中的我來得更明澈。

為我畫插畫的陳氏一家和阿冰,都是和我緣分特深的知交。Joyce媽媽是我十五六歲時便認識的老友,嘉聰爸爸是我們六歲起便相識相知的兄弟,女兒康晴更是我出發雲南那天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常常自以為是地認為「康」晴這名字和我有關。冰同學是我大學至今最要好的知己,是各方面和我最投緣的老友。這些知交和我分享了生命中的一切,使我的生命變得完滿,是我人生中最為得意的事情。再者,我不得不多謝香港中文大學的良師益友和基督教樂道會深水埗堂的兄姊教友,雖然無法一一記名感激,但沒有您們的支持與鼓勵,關懷與督責,我的人生肯定少了許多色彩。在雲南好多個無助和孤單的晚上,是您們陪我聊天,聽我訴苦;在回港期間的無數美酒飯局,是您們補充我的體重和脂肪,填補我心靈的養分和動力。

最後,我還要多謝造物主和雲南這片土地。是雲南接納了我,不是我接納了雲南;是造物主揀選了我,而不是我揀選了祂。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歲月,是在雲南這七百多天,我這輩子做過最正確最不後悔的事,就是去了這片七彩美地,我的第二個家。

本書的文章主要在20119月至20128月期間寫成,當中大部分是我在大理從事關懷愛滋項目的故事,還有少量是後期去了雲南其他地區的體驗。部分文章的後記是在整理文章出版時補上的,作為一點現時的反思和補充。大理的中心,在我離開一年多之後便結束了,原因主要是資金不足。現時世界各地都因中國的崛興而慢慢退出當地的救援工作,令許多國內的慈善事業倍感艱難。中國,是富強了,甚至有人認為它太富太強了,但實情還有太多的人們依然活在貧困和苦難當中;社會的制度,人心的陰暗,令太多不公義依然存在。假如你真想了解和關心,請不要被那些遊人、政客和官方數字所蒙蔽,別讓那些真正有需要的人繼續受苦,因為世情往往是那麼虛假和荒謬。

寫於2013929日零晨

喝著雲南大理人民路上買回來的葡萄玫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