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港以後,很多人問過我同一條問題:「日後還會再走嗎?」這問題,無論你去年還是現在問我,我還是答不到你。去年在前作的〈跋〉中提到,回來後對香港感到無所適從,陌生、抽離、無助、反感,這些感覺以為好快會隨著時日而消失,結果一年過後,我不能說沒有好轉,但好多仍藏在我心底裡面,時時隱隱作痛。
過去一年,我回了雲南兩次,每次到步竟然都有一種回家的感覺,那份自在和歸屬感,或許揭穿了我原來還未完全投入香港的生活。事實上,我家住旺角,在大學站上班,那些大氣候、大環境的問題,我當然不會毫無感覺。對於中港矛盾、水貨客、自由行的困擾,我自問比不少香港人有更深體會。
我不是要談甚麼意識形態或者政治的問題──雖然那些好辯的人又會告訴你,一切都是意識形態和政治的問題──,但我始終覺得把一切問題歸究大氣候、大環境是無助解決問題的。試問有誰不知道國內有好多人仍活在苦難之中?有誰不知道現實世界有好多無奈與困難無法一一解決?問題是我們應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和回應。
在香港,我們日日都聽到好些對國內的指指點點,人人都覺得自己好了解中國,但有誰去真正關心那些害人的制度和受傷害的人們?回港後越見中港矛盾加劇,有時我心裡好生難受。對於在兩地都生活過的我,經常會令自己陷於兩邊不討好的局面,間中講兩句持平的說話也會引來一些批評,甚至被人覺得我已經被「赤化」,但實情我好想反問,活在相對自由和安逸的社會裡,我們的愛心、原則、道德和價值觀都跑到那兒呢?老實說,從雲南回港後,我的心態和生活也起了好些變化,我也不知道這些變化是好還是壞,但肯定的是我看世界的角度已變得有點不一樣。
日前遇見一件事,令我意外地發現自己原來對某些事情多了一種敏感度。話說某個晚上我和友人行經旺角,起初不知何故,我總覺前方一名女子有點不對勁,後來看見有一輪汽車駛過,車中人從車窗伸出手來,把一小包東西遞給該名女子,然後就馬上開車離去。以前這種事情就算天天在我面前發生,相信我也不會在意,更何況是事先察覺得到。我對友人說該女子拿到了毒品,起初他還不以為言,以為我在說笑,後來看見她走進一條陰暗和通往色情場所的小巷,友人才不得不相信我的直覺。
每個人看世界都會受他自身的經驗所影響,可能你會對這事敏感點,他又會對某事情有另一種看法,但不同的觀感和理解背後總有一點原由,而且是其他人未必感受得到的。正如愛滋病人大多數沒有甚麼表徵可言,但當你和他們打了一年交道之後,你漸漸會和我一樣可以猜出個大概,連帶誰是吸毒者誰人不是,甚至他的身體狀況也能嗅出。
兩年之後,我總是被不同的世界觀拉扯著,這感覺非但一點也不好受,有時甚至想過再次一走了之便算。只是每個人也受著各種限制和束縛,不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正如我現在也要乖乖上班,和大部分香港人一樣等著月底出糧。到底怎樣的生活才算正常?有時連自己也回答不來。
兩年過後,我的世界不再一樣。不過身為教育工作者,我仍然鼓勵我的學生擴闊自己的世界,感受不一樣的生命,這點是我一直都沒有變過的。活在香港這個城市,我們有太多的幸運,太多的富裕,甚至有時候會認定許多事情都是應然的;同時我們又有著太多的限制、追求和現實考量,人會容易變得麻木和冷漠。太多的藉口,太多的應然,令我們拋棄了太多美好的價值和自省。有時我甚至會懷疑,到底活在香港的我們,是否真的比那些受苦的人們更加幸福。
我現時每年都在中文大學任教一門關於美好人生和美好社會的課,我不時會反問學生和自己:你覺得你的人生美好嗎?你身處的社會美好嗎?雖然是一些老掉牙的話題,但我依然覺得這是每個人在每個階段都必需面對的問題。對著一班又一班的年青小伙子,我不會過分樂觀或悲觀,但至少我在好些人身上還是見到盼望的,雖然我知道他們未來會為著前途和現實面對一次又一次的試探、質疑,甚至打擊,但我對這份工作還是滿有使命感和期盼。我不會刻意告訴他們我這兩年的經歷,但我還是會挑戰他們為了美好的人生和美好的社會繼續努力。
兩年過去,我怕我會停留或沉醉於過去,更不想覺得做兩年義工有甚麼了不起,我只想保留著最初的感動,保留對雲南的一份情義,為未來的工作和生活多添一個註腳,一份提醒。回到起初那個問題,「日後還會再走嗎?」,我還是保留一點可能性,說不定會是兩年後,又或者十年後,我希望我的人生不會隨著年歲和生活而失去可能性。來到這本書的結尾,我只想說我仍然為未來籌劃更多的可能性,不論是能實現的還是不能,但至少我知道,我人生的可能性不會就此結束,相反只會是個新的開始。
我期待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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