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課

之前談過的問題還未解決，新來的四個大孩子又跑掉，去了做童工發傳單，他們年紀又不小，雖要選擇這樣，我們也沒辦法，所以現在中心的小孩人數從歷史高位回落正常水平。其實這樣也好，少了他們搞事，我們既好管理，較細的小孩也不會被欺負，更容易穩定下來。

不快事情還是不再多提，寫點輕鬆和有趣的事情吧。中心的最受歡迎男主角小豬，近來是表現最好的小孩，每晚乖乖寫字，不請假又不撒嬌，同事們自然更喜歡他。小豬九歲讀學前班（幼兒班），其實已嚴重超齡，亦因而上學期的學業對他來說沒有任何難度。可是下學期功課的數量和難度都開始增加，小豬本來就有點學習障礙，所以近來我常常要教他做作業、對功課。

表面看來，我有博士學歷，又從事教育好幾年，教學前班小童做作業理應不會有難度，然而後來才發現，做學術研究比教小豬做家課實在還要容易，打從心底裡佩服那些幼兒園老師，他們非但有耐性有愛心，而且還有技巧有智慧，甚至稱得上偉大！

我真不明白，為甚麼我教大、中學生，甚至教成年人都駕輕就熟，但對著小朋友就是有點無能為力。小豬總是分不清加減號（注意是加減「號」，不是「加減」，奇怪得很），我用了很多方法去解釋，但他都好像似懂非懂的，之後又會再弄錯。可是我又不能發脾氣，還要帶著笑面溫柔地解釋並鼓勵他，由教他把「x」隻手指拿出來，然後加「y」或減「z」隻手指，到後來十隻手指不夠用，要教他把「x」放在心裡，然後拿出「y」隻手指來……這些方法原來我早已忘掉，又原來這些數學概念和運算方法對小朋友來說還是抽象得很，真有點弄不清我們是何時、如何學會算術的，昔日的老師到底施了甚麼魔法，讓我們能學會這些東西？

小時候，我很喜歡看《相聚一刻》，很想長大後住在「一刻館」那樣的地方，和這樣的一個老闆娘談戀愛，更有想過學男主角，做個雖然有點無能（甚至低能），卻滿有愛心和善良的幼稚園老師，可是說出來被無數人恥笑和質疑。過去，我一直深信老師是偉大的，自當然包括幼兒園老師；今日，我仍深信老師是偉大的，更相信和體會到幼兒園老師是偉大的！

（既然他們那麼偉大，阿康老師求求小豬你，下次做功課時，尤其是數學科，不要再找我吧，我可沒有那麼偉大……拜托！）

毋忘初心/還有四個月

常言道：「小別勝新婚」，可是今次小別回來後，沒有了十二月那次的掛念和期待，更談不上去年九月的「新婚」感覺。

離港前數天，不是開會工作，就是朋友聚頭，晚晚通宵達旦，睡眠嚴重不足，所以不論在去深圳機場的過境巴士，還是在前往昆明的飛機上，我全程都睡得像隻死豬一樣，沒想過任何回中心後的事情，包括那連續兩星期無休的地獄式值班（因請假回港兩星期，中心人手不太夠，同事排班有困難，故提出這安排）。在昆明機場等候行李時收到同事來電，除因當晚有燒烤活動外，原來小孩們煩了他一整天，怕我一去不返，從來電中聽到他們的呼叫，非但覺得十分好笑，還實實在在感到自己回來了。

一步入中心，幾個小孩便衝上來，抱著我有的，說掛死我也有的，我當然心花怒放，但最留意的還是代祿的反應。這小子之前一直和我鬥氣，回港前只和我說過幾句話，都不外乎為了請假、領錢和幫他回港義賣珠珠手作。正所謂打完齋不要和尚，回來後至今他仍不看我一眼，不和我說一句話……

放低行李，坐下燒烤，第一時間問問同事中心的近況。“no news is good news”果真是至理明言，同事口中有的都不是好消息。季驍斷腳、陸路打老師、壽林和王標從中心跑掉、已上學的小紅和小飛又從家舍跑掉......這些都見怪不怪，此外當然還是沒有寶寶的消息，較意外的是芳菊又在我不在中心時被家人接走，最麻煩的是小琴竟然懷孕了。

之前提過，小琴今年十六歲，跟我學過幾課鋼琴，後來在外邊找到工作，老闆供吃供住，所以已離開中心好一段日子了。同事說，她某天打電話回來，要生要死，說中心不管她和她骨肉便一死了之。事件現在交由兩個女同事跟進，據說她已懷孕六個月，說怎樣也要把小孩生下來，可是無論問她「經手人」是誰、小孩生來由誰照顧等，她都一概說不知道。回想月前她曾來過中心一次，當時見她神色有異，且長胖了點，我們已起了疑心，誰知世事往往好的猜不中，壞的總會找上門。

和同事越談下去越覺不對勁，早前中心一個主任離職，兒童部群龍無首，各方面都越見混亂。離職的主任之前戲言叫我考慮頂替，回中心當晚和同事談了不久，他便說大家都想我留下來接手。說實話，我早猜到同事們會有這樣的反應，但我也真沒有這個打算，尤其在回來幾天後，便更加確認了這點。

好友贈言：「人生若只如初見」，真是一語中的。回來幾天，發現中心異常的亂，孩子們奇怪地較之前不聽話，相信和近來連串事件不無關係。早前幾個老油條所引發的問題，亦影響了其他小孩，剛來的幾個新孩子又有點麻煩（小孩的人數是去年以來的新高，除品行問題外，新來的小朋友中有個會晚間癲癇發作，又常常躲起來，要你找他大半天）；舊同事相繼離去，新同事還未掌握日常工作和管孩子的竅門，我莫名奇妙地要幫忙寫計劃書和行政工作，日前開會還把性教育課交給我負責，工作變得百上加斤。

我不是要投訴工作量和難度增加，這些問題應該老早有心理準備，說到底我還是肯定中心的存在價值和意義。最大的挑戰還是來自小朋友，面對反覆進出、毫無方向的，既感無可奈何，又無能為力；穩定下來的，又要受他們的氣和白眼，他們非但不會感恩，還不時挑戰你的底線。無論我怎樣提醒自己：施恩勿望報、別和小孩計較、莫問成果只求他們嘗過人間有愛，但說到底我也只是凡人一名，能力既有限，還有各種情緒和軟弱。

今次回來，心裡反覆浮現一句話：「還有四個月」。聽起來有點泄氣或喪志，像倒數解脫一樣。坦白說我真是不無灰心失望，可我非但沒想過放棄，亦相信不會就此被打倒、嚇退。「還有四個月」，當然不無悔氣或負面情緒，但也同樣是「我還會努力四個月」、「要好好把握餘下這四個月」。

另一句我常存心裡的話是：「毋忘初心」。我從來沒想過這邊的工作是輕而易舉、手到拿來的，說到底人類社會本來就有太多問題，在國內就更為明顯。個人的力量當然很有限，但不等於我們可以輕言放棄，更何況我在這兒得的比失的多太多，這些體會和領受都是我由來已久所追求的。透過文字的記述、重溫和宣泄，都是很好的治療，近兩篇網誌一點也不好寫，但也是很好的自我提醒，亦是我無論如何也想把這些故事寫下來的原因。

「毋忘初心」、「還有四個月」，到底中心和小孩之後會有甚麼事情發生和轉變？我還是期待著它們的來臨，這一切雖然都是未知之數，但唯一肯定的是四個月後，甚至四十年後，我非但不會後悔來過這兒，還能自豪地對鏡中的自己說：你做對了！

謹以這文提醒和鼓勵自己（雖然寫得亂七八糟、毫無章法）。

挫敗

幾星期沒更新網誌，原因除有事回港兩星期外，更重要的是回港前受了重大的挫敗。才寫過〈風調雨順〉一文兩天，就說中了風調雨順後會有暴風雨來臨，是中心太不走運，還是我的第六感太靈驗？假如寶寶被帶走是我最難過的事，那幾星期前的暴雨狂潮就是我在這邊最沮喪的時期，令我好幾星期都無心情寫網誌，甚至不想去面對小孩們。

事緣真不知從何說起，那段日子和中心一兩個較大的孩子有特別多衝突，他們在這兒稱老大，常常欺負及威迫年紀較小的孩子，搶玩具、代打掃衛生、上供零食，甚至拳腳欺凌亦不罕見。這些「老油條」不斷利用我們的愛心和挑戰我們的底線，由於我長時間在中心，和他們自然也特別多磨擦，舉例說我連續多日和壽林發生矛盾，甚至每天也嚎他一兩次。但話說回來，對他們兇一點有時是必要的，否則他們只會得寸進尺，過去就有不少同事和義工受不住被氣走了，所以換句話說，留下的工作人員也沒有一個未曾嚎過他們的。

回港前的一星期和小孩的衝突最為頻密和嚴重，禍根是由於兩個多番進出中心的老油條回來了，他們聲稱是另一同事著他們回來，我和同事們起初也沒有深究，後來才發現是他們撒的謊。這兩油條煽動其他小孩做壞事，尤其不停欺負幾個女生，後來還帶跑了中心幾個小孩。簡單的經過是這樣，其中一油條因為吐啖在芳菊的麵條中被我罰洗廁所，後來他不服氣，和另外兩個小孩毆打芳菊，之後被我趕離中心。當中有很多細節便不提，總之後來連經已穩定上學，且蠻聽我話的代祿也無故和我鬥氣跑掉了（之前我也表揚過他，見〈成績表〉一文）。

翌日我放假外出，代祿和另一油條在這時回來，但他們非但毫無悔意，還趁值班同事不為意時拿起板凳來打芳菊，事後更若無其事地在中心吃飯和玩滑板。這時我剛回到中心，得知此事便馬上向值班同事查問，但眼見同事們都因代祿已經上學，不想就此趕走他為由便置之不理。我是代祿的個案老師，熟知他脾性是不能對他使硬，然而我亦不能當無事發生過便算，所以心底對同事的處理手法不無意見。我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好讓自己和代祿多點時間冷靜和想清想楚，等到睡覺時間才叫他進辦公室單獨處理。

一如所料，他的態度異常惡劣，我用盡辦法和能力，既溫和地動之以情，又堅守原則和底線（否則他日後定更有恃無恐、變本加厲），可是作用都不大，他除了期間流過幾次眼淚外，就是死不認錯或不發一言，說得最多的卻是「我不用你管」、「我就是要打斷她（芳菊）的手」。我肯定代祿是想回中心、想上學的，但既然怎樣好言也無效，便決定和他做個了斷，搏他一搏。我給他兩個選擇，要麼馬上離開中心，以後不要再回來，要麼寫保證日後不再犯事和打人。說罷便裝著不理他，埋首電腦和文件。過了大半個小時，他終於開口選了後者，在幾經修訂保證後便讓他去睡，前後花了兩小時，換來的就是這保證書和他的一句話：「請你以後別再跟我說話」。

如果當晚真是我和他之間的對決或賭局，那我只能說是一次慘勝，接下來的數天，我實在難過異常。一方面他繼續給我面色，和我賭氣，太多枝節便不好再提，另方面中心又有些人事問題令我很困擾，如是這般心情徘徊谷底幾日，一心只等候回港那天。事實上，過去四個月都沒有好好放過假，就算有假放還是每天留在中心面對小孩和各種各樣問題，身心靈確實疲累得很，還好一早訂了機票回港，可以及時抽身一下。

坦白說，那幾天我的心情真是異常低落，就算對著其他小孩或同事也不想多說話，有同事也看得出來，慰問了我一番。更甚者，心中的怒火和怨氣一直未有紓解，好幾次太過暴躁對待犯了錯的小孩，在趕走那油條時心中更有點想以暴逆暴。這篇網誌不長，卻寫得很不容易，太多細節和感受都沒能寫出來，但我想只要記述和宣泄一下便好，反正事情亦已過去，唯有寄望回港後能重新得力再次上路。然而回來後，又有更多事情繼續發生，下回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