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7日 星期二

等待與期待

滯留昆明,因為和機構有新的安排。原先說好要去德欽,可是那邊的項目出了點問題,負責人告訴我暫時未能成行,所以馬上安排去另一個項目點。

新機構的總部和負責人雖在昆明,但它的制度有點特別,不是總部派你去那就可以去那,還要得到當地同工的認同才能前往。即是說並非總部派不派你到地區去,而是地區讓不讓你加入;架構上表面是從屬的關係,但實質上地區還是自主和獨立的。

理性上我認同NGO應有這種的制度,但個人情感卻非常著急。雖說舊中心還有點事情處理,但內心還是想早日成行。日前終於收到好消息,機構在大理的中心接受了我的申請,國慶假結束後便可正式上任。那邊的項目和原先的很相似,主要服務當地的愛滋病友,另外也有麻瘋病的事工。收到消息後實在鬆了一口氣,後天會和大理的同工見面,因為他們會在國慶前到總部開會。

回想去年聯絡機構時也出現了許多轉折,由原先去非洲的愛滋村轉到廣西的山區,再由廣西的山區轉到雲南的昆明。人生本來就有許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或者正面來說叫做意外驚喜,事情往往要在我們踏出第一步後,才會見到陸續的發展。這樣的人生正合我意,也是我一直所追求的,安份和穩陣的生活始終不太適合我。

從去年到現在,其中一件學會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表面上是靜態和被動的,對性急和固執的我自然很是不慣,但在這段期間我對等待就有了新的體會。學習等待,其實是人生重要的一課,因為等待換來了空閒和空間,讓我們可以更關注身邊的人和事,也唯有等待過後才能更享受意外的驚喜。換句話說,等待並不全是被動和消極的,相反是另一種主動和極積,磨練我們的耐性和意志,為上路而作好準備。

我在這段等待期也不是閒著的,一方面要繼續早前接來的外快,另方面又要幫忙中心搬家及其他過渡工作。那個小孩應同去兒童村(新的中心),那個小孩送到家舍較合適,那個小孩應留在外展點、甚至放手不管,還有上學童的住校和轉學安排等,不少工作我也可以給點意見和支援,說到底我已是中心的老員工(現時兒童部的員工大多來到中心不過半年)。

此外或許是緣分的安排,早前認識的兩個當地朋友,一個日前證實子宮長了個腫瘤,另一個則家人出了點問題,二人最近心情都不太好,正需要朋友在身邊。剛巧我還在昆明,可以陪陪他們,所以連日來分別約了他們幾次,互相扶持一下,吃吃夜宵、唱唱卡拉ok,日子過得也挺充實。

等待或者就是這一回事,有人會被動和消極地呆著,但只要細心觀察身邊的人和事,主動和積極活好每一天,其實還是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作的。等待可以包含期待,但願這兩位朋友的困難都早日解決,也期待和大理的同工會面並盡快開工。

2011年9月23日 星期五

新開始

回到昆明,意外地又在舊中心(這樣稱呼有點不慣)住了數天,因為新工作還未安排好,舊工作又有點手尾跟進。同事和孩子們都奇怪我為何會回來,戲言說我捨不得要永遠留下來。

先談談新工作。八月份和新的合作機構接觸過,是一間很特別的NGO(由於種種原因,我都盡量不提機構的名字,不論新或舊的)。說它很特別,首先因為它是一間有基督教背景、由海外人士和資金運作,而在內地成功註冊的NGO。基於國內的特殊政治環境(這句話很官方!),一般有宗教和海外背景的NGO是極難取得本地註冊的。去年另一間我協助的香港機構,雖然在國內有無數扶貧和教育項目,但就是一直辦不到註冊。新機構能成功註冊,全因多年前――早於國家制定海外組織註冊法以先――已在雲南地區開展了許多社會服務。

其次,新機構不但有海外背景,而且大多數員工都是外藉人士,來自歐、美、亞、非等二十多個國家,部分員工甚至幹了十幾年。過去一年,舊中心同事和外界都稱我為「長期義工」,但如今在新機構就要改稱「短期義工」,因為按新機構的標準,兩年以內的都屬短期性質,說來真有點諷刺。不過最特別和重要的是,新機構的所有外藉員工,不論主管或前線人員,全都和我一樣,是靠朋友或教會支持的非受薪義工(本地員工則有工資)。經過這年,我充分體會到這點是非常重要的。一來義工並不是抱著「打工」的心態而來,其熱誠和無私在一般情況下都無用置疑,工作表現有時甚至比正式員工猶有過之(雖然也不一定)。二來許多國內的NGO都有來自香港或海外的受薪員工,可是他們的工資和福利往往比本地員工優厚太多,所以本地員工時而會有比較,甚或埋怨。這自然會影響彼此之間的團結和士氣,舊中心就不時出現這問題。

此外,它和好些大型NGO不一樣,後者往往在全國多個地區開展了大大小小的不同項目,然而量和質卻不一定成正比的。過去我曾接觸過不少項目,某些確實做得非常表面,說得難聽點,有的是毫無方向,有的甚至是為做而做。反觀新機構,它多年來只專注於雲南地區,這既有利於把項目做得更深入,亦有助於管理和與政府及其他單位合作。當然,凡事有利亦有弊,這路線的弊處在於不易使機構出名。一般而言,NGO的「市場佔有率」不足會較難得到外界的認同。換句話說,籌募經費也較困難。

最後,基於以上兩點,新機構的行政費用和員工開支相對地會較低,這既能減輕籌款的壓力,又能令資源運用得更合宜。所以它和很多NGO不一樣,人家的規模越做越大,項目越來越多,相反它卻越縮越小,但越做越深,有些項目更會在上軌道後分給其他人接手,包括當地的NGO、教會、個人,甚至政府。亦因為這個原因,它不用太擔心機構不出名或「市場佔有率」不足,又能和政府及其他組織有良好的合作關係。這是我最欣賞它的地方,也是我為何最終選上它的原因。

說了這麼久都只有讚美的話,但平心而言,一日未正式開始工作也不能作準。那麼我將來的工作到底是甚麼呢?具體的細節還有待安排,假如沒有太大變動的話,應該會去雲南最北且較偏遠的地區(靠近西藏),照顧當地的孤兒、愛滋病友(國內叫艾滋病)和麻瘋病友。早前好些朋友聽到後都有點意外,通常第一個反應是:「現在還有麻瘋病的嗎?」,第二個反應是:「會不會有危險?」第一個問題很容易回答:「有,尤其在貧困和衛生環境較差的地區」。至於第二個問題,我個人不太擔心,相信只要小心謹慎,並依足機構的指引,問題應該不大,何況我又不是前線醫護人員(新機構有很多都是醫護人員)。我所擔心的反而是自己能否應付得來。

怕應付不來,不是因為環境惡劣或有可能要面對生離死別,這兩方面我已做足心理準備,何況經過這年的鍛練和考驗,相信問題不會太大。而我所擔心的,說出來會有點丟險,因為照顧麻瘋病友的工作包括替他們包紮和洗傷口,而我……是怕血的!過去一年,我間中要幫小孩洗傷口,但每次不是無法完成,就是戰戰兢兢和鼓起無比勇氣,事後還會累得像打了場球賽一樣。我想,這會是一大考驗,當然我也不會太勉強自己,因為這對病友和自己也不好,但至少總會嘗試克服它。

在起行之前,新機構和我要再開會和培訓幾次,所以短期內我還會留在昆明(新機構總部所在)。亦因為這樣,我現時仍住在舊中心,繼續和同事及孩子們在一起。這樣也好,我可以和他們多聚一段日子。然而中心下週初便會搬到城郊去,由於地點太遠,之後我要在市內找個地方暫住,直到出發為止。

一開首提過,舊中心有點手尾要跟進,除了交接工作和收拾東西外,日前收到小冬班主任張老師來電,說小冬的學習出了點問題,要我到學校談談,簡單來說就是「見家長」!見家長這回事,我小時候可是經驗者,相信沒有幾個香港學生有我「經驗老到」。不過人人都會猜到,老師要見的是我父母而不是我。今早剛和張老師見面,氣氛和心情總是怪怪的。昔日坐 / 站在「犯人欄」上的我,如今卻變成了「家長」。

張老師是個盡責的班主任,見面其間感覺到她非常關心小冬。會談一如所料沒有甚麼結果(我可是個經驗者嘛!),只是得知小冬的學業和操行都出了些問題,一時間我還未想到應該如何處理。站在過來人的立場,我好能理解小冬,再者小冬也長大了,責罵或懲罰既無效亦無必要,但為了他的未來著想總不能不了了之,唯一想到的是要和他好好談談。小冬平日住校,週末才會回中心,所以要等到明天才有這個機會,恰好有一晚時間讓他平復和反省一下。

新開始,原來只是舊的延續。早前寫了句:「離別從來只為了上路,結束也是另一個開始」(詳見〈一年之後〉【下】),現在應該要修正為:「離別從來只為了回歸,結束也不只是新開始」。

2011年9月21日 星期三

後記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個中心,無論是家,是國,是所愛的人,還是自己,人總是圍著自己的中心打轉、生活。沒有中心,人難以存活,那怕中心是大的還是小的。

於我而言,我不知自己的中心算是大還是小。我是個自我中心的人,過去一年在昆明這個「中心」,學習放下自我,感受和親近這兒的人和事,過程中沒有太多的不適應,也不太想家和香港,頂多想念媽媽的菜和老家的美食。

別離「中心」,回到香港,意外地非常不慣,甚至有點不舒服。每天在地鐵車廂內被十幾部iphone包圍著,看見十幾隻手指在屏幕上晃動,我覺陌生。媒體不停發放香港人的世代論爭、政治左中右立場的炒作,甚至撐o靚模、反o靚模和o靚模vs o靚模的鬧劇等,我覺無助。朋友間聚舊的話題,從結婚買樓轉到生小孩和選學校,我覺抽離。眼見香港人活得安舒,自我感覺良好,卻不停指罵內地人的種種不是,我覺反感……

簡單而言,在國內有太多看不過眼的事情,然而生活久了,當然還是不能接受,但至少可以理解,可是香港有些事情,我既不能接受,又不能理解。我不是要批判些甚麼,我相信每事都有其緣由,每人總有其難處,只是經過這一年後,我發現我的中心有了轉變,而這轉變同時塑造和影響了我對人事的看法。

回家後呆了幾天還沒有適應過來,然而回家總是美好的,因為我可以用母語來表達自己,可以包圍在朋友和美食當中,更重要的是可以喝到媽媽的湯水,陪陪家人過中秋。試問世上除了母親外,有誰會半夜等你下機,還一早預備好湯水放在餐桌等你回家;有誰會發現你有點咳嗽,在你未開口之前,就買了一枝川貝批杷露放在你書桌上,沒說一句話就等你自己拿來服用。回家後總是忙東忙西,晚晚夜歸,陪家人的時間少得慚愧,可是媽媽也沒說一句抱怨的話,只有老是叫我多休息點,注意身體,還有在送行時叮囑我到步後打電話回家。可惜最後我還是遲了一步,落機後沒多久就收到李太的來電。

友人曾說:「人過了三十歲就算步入中年」,那麼我可算是個流浪中年嗎?是照顧流浪兒童的中年,還是繼續在外地流浪的中年?經過這一年,我的中心擴闊了,非但生命中多了個流浪兒童「中心」,還有生活中心的轉移,人事經歷的開拓,就連對食物的口味也有了新體會。來年轉到新的地方去,自會有新的中心,新的生活,新的服侍對象。經過一年流浪中年之旅,面對來年的新挑戰少了往年的緊張,但熱情和期待還是和一年前一樣,絲毫沒有退減。但是如果你問我,一年後回家會如何?會安定下來還是繼續流浪?這些問題,相信要等一年後才有答案。

2011年9月1日 星期四

一年之後(下)

八月三十一日,最後一夜,毛毛細雨。

上篇在咖啡店寫成,下篇特意留待今晚在中心寫,原因和去咖啡店的次序一樣,是有點無聊和自製浪漫,因為「阿康老師網誌」的第一篇是去年某個晚上在中心寫成的,所以要來個首尾呼應。

(寫完第一段已寫不下去……)

這一年,經歷良多,是豐盛和滿有意義的,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然而如果你問我,中心的工作辛苦不?我會坦白回答你,一點也不辛苦;又不過如果你問我,今年過得辛苦不?我也會坦白回答你,我不知道。

寫了這麼多流浪兒童的故事,相信不難理解我們的工作有多艱難,那種無奈,那份煎熬,直教人身心俱疲。對於不拿工資又要二十四小時對著小孩的我,這種感覺是再熟悉不過。不過,難受的同時,我反倒獲得了更多,不單是生活的閱歷和關係,還有自主和隨心。

來這邊做義工,是我自發、自願和自覺的。我自小都不甘被束縛、走其他人想走的路。從小時候要選中學,到中四選文或理科、預科後轉讀哪間學校、大學選修超冷門學科,一直到今天來到雲南,父母也給予我莫大的自由,一切大小事情都可由自己作主。我是個沒有自由就活不了的人,這也是我的任性。有句話是這樣的:「自由是孤獨的另一個名字」,我個人十分認同,或許這也是自由(任性)的代價,這年間就充分體味了它――孤獨。

說來有點奇怪,碩、博的研究生涯都熬得過,理應早已習慣和孤獨打交道,為何忽然變得軟弱起來?這也是為何我說不知道今年算是辛苦或不的原由。我其實很習慣,甚至是無可救藥地喜歡一個人,但在這兒經常要一個人承受上面所提過的無奈和煎熬,說實話也真不易。一方面,自己早已過了熱衷結交新朋友或不停約會的年紀,有時在中心受了氣或不愉快的話,外出時見到其他人也懶得說半句話,怪不得某咖啡店的員工說起初覺得我很冷漠。另方面,中心的同事要不流失太快,要不都有家室兒女,加上文化背景的差異和總覺得自己是個過客,所以緣分和心態都不容易讓我們成為好朋友。

至於在香港的老友嘛,來到我們這個年紀,大家都各有各忙,雖說可用互聯網保持聯繫,但其實又有多少事情可以這樣來說清。不過即使我們走得遠了,但只要知道大家都過得安好就好。就這樣,這一年成為了連找個說話對像都沒有的一年,每次遇上不愉快的事情,又或者孤獨突然來襲而身邊無一人時,這份感覺就像魚骨卡在喉頭一樣,只好硬吞,活生生的把它壓下去。

-------------------------------------------------------------





(離別前做西多士給同事和小孩吃,從未試過一口氣做二十幾份那麼多)






九月一日,歸途,天晴

沒想到最後一篇是這麼難寫的,明明有著萬語千言,但就是說不出心裡所想,既寫得零碎,又越寫越低沉。

我向來很怕話別,不是面對不了離愁別緒,而是難以接受關係終結。昨晚不用值班,入夜後特意在院子和小朋友玩鬧,覺得過了這晚就不會再有同樣的機會。表現得最捨不得我的竟然是陸路,整晚就是跟著我,要抱我,要坐在我腿上,還三番四次叫我不要走。回想起初我是很討厭陸路的,也試過非常兇的對他,但日子久了還是培養出感情來。見證著他從黑、臭、髒變得白淨可愛,言語行為也慢慢改過,實在是一大安慰、成就。

昨日上午給小孩上最後一節旅遊課,介紹了我的老家香港,還發他們合味道杯麵和奶磚雪糕,看見他們吃得開開心心,嚷著要我快點從香港帶幾箱過來,既好笑,又感動。在最後一次趕他們洗腳睡覺、最後一次為他們點蚊香和關燈後,我實在忍不住那種離別的氣氛,跑到外面和幾個當地朋友吃夜宵,借點酒精和吵鬧聲把自己的情緒在黑夜中小心包裹起來。

本來打算睡兩個小時就稍然離開,結果到代祿、寶寶和小毛三個起床上學時,又提議送他們出門和請他們到附近吃早餐。之後才施施然拿起大背包,回憶著他們未睡醒但吃得津津有味的傻樣子前往機場。昨晚還是下著毛毛細雨,今天早上卻陽光普照,日出像蛋黃般在前頭為我引路,可惜相機壞了無法拍下這畫面。然而我告訴自己:「最美的經已永藏心裡」,正如昨晚我回答陸路說:「阿康老師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們的。」

這兩天,同事們送了我好些禮物,令我本來打算輕裝回港,最後也不得不背個大包包。其中令我最意想不到的,是廚房阿姨送了兩個茶餅禮盒給我。起初我真是有點不敢接受,阿姨的人工不高,禮盒的價錢佔去了她半個月薪水,然而她卻輕描淡寫地說:「你平常喜歡喝茶嘛,相比起你為我們付出的,這只是丁點心意。」為食豬頭如我,全靠阿姨的好手藝,令我體重和胃口都沒有絲毫下跌,很想特此多謝她一年來的照顧,雖然她不會看到這網誌。

同事們日前選了家餐廳為我辦歡送會,也給了我好些驚喜。包括由他們和孩子身手做的相架和掛飾,還有一段由這年的照片和他們的臨別之言串連而成的錄像。昨晚一個人偷偷翻看,淚珠兒差點不聽話要從眼睛跑出來。影片中有這樣的話:


「大魔頭的小世界,給親愛的阿康:

時間就像蓋滿郵戳的便簽紙,滿了的時候卻還渾然不知。來不及傷感,來不及歡笑。一天天、一年年,就這樣行走著。這一站過去了,更希望下一站更幸福些。

――離別,只為了下一次的遇見(2011年的秋天)

一年的時間就這樣悄然無聲的過去了。請,記得那些存在於我們之間點點滴滴的回憶,更別忘記,那些笑容、那些趣事、那張桌子、那張床和那些回憶。

――真心的說聲『謝謝你』」

字裡行間夾雜許多照片,我的辦工桌、我的大床,還有我的傻笑和怪模樣。他們笑說中心其他義工也未曾有過這樣的待遇,其實他們的心意我當然知道。說句老實 / 土話,我從他們身上得到的,遠遠超過我為他們所付出的,我倒想真心的說聲「謝謝你們」。

太多感觸的話,太多零碎的想法,實在無法一一記下。這年的美好回憶肯定不會隨歲月而流逝,倒會塑造成日後的我,以不同的方式把這些人和事永久保存。是為下篇。

(離別從來只為了上路,結束也是另一個開始。來年定必更精彩更燦爛,請繼續追看,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