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6日 星期一

絕望之地

愛滋病醫院,絕望的同義詞。長時間躺在這地方,病人難有任何盼望,旁人的目光、醫護的鄙視、至親的離棄,還有每天都看見和自己一樣的人先行一步,不知哪天會輪到自己……

先介紹一下我們經常出入的這地方,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叫它「鬼地方」,但政治正確點來說,還是稱它為「絕望之地」較恰當。它雖不致於像奧斯維辛或北韓的勞改營那樣,但對好些躺在這裡的病人來說,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它衛生欠佳,即使每個房間都有獨立廁所;它簡潔和空洞,除病床和矮櫃外就空無一物;更可怕是它的冰冷,沒有鬆漆的石屎牆,加上大大的玻璃窗,令房間冷上加冷,還有那些空洞的目光、歧視的眼神,真是「沒病冷病,有病冷……」,曉琴早前就在照顧嚴姐時冷病了。

每次來到這兒,我們都會看見有病人離世,有認識的,不認識的,剛認識的,認識許久的,準備認識的……病友在這裡待得越久,壓力、抑鬱,甚至絕望都越來越強烈:病情一天沒好轉,就得住院多一天,住院多一天,又得多付一筆錢;付錢醫得好(拼發症),要爭扎到底花錢來醫還是要把錢省下來給家人,付了醫不好的話,就唯有把錢留作辦後事,然後等待自己被抬走和打包的那一刻。

出入這地方多了,心情總會有點鬱悶,我本來就不算很正面和樂觀的人,不過還好我也不算太情緒化和太受外在環境影響的人。面對這些病友,有時要強顏歡笑和盡量找話題。和他們談及病情時,又要小心避免說錯話,或者盡量說些鼓勵性的話。老實說,那些話有時連自己也覺得欠說服力。

寒冬已臨,大理的櫻花正開得燦爛,與冰冷和絕望的病房形成強烈對比。日前和病友談起櫻花,對方就拋下一句:「不知來年會否有命再看」。絕望就是這樣一回事,對有些病友來說,有人來訪是他們唯一可期盼之事。這兒沒有電視,更沒有任何休閒或娛樂,就算有,他們也沒心情和力氣去享受。面對無情的醫護、同樣絕望的病人和拋棄他們的親朋,我們已是唯一說話的對象。


(古城正櫻花盛放......)

得了這個病,是和時間與身體的競賽。雖說現時藥物大抵可以控制發病,但礙於生活的各種難處,不要說買藥和按時服藥,有時連三餐生計也成問題。病友們唯一期待的,不單是挨到新藥物的面世,還要期望政府有能力和藥廠討價還價,及時買得版權和引入新藥(藥物賣得實在太貴,唯有寄望藥廠大發慈悲,國家又能提出具吸引力的購買/複製條件)。

自從入冬以來,古城櫻花處處綻放,遊人四圍賞花拍照,同一時間,入院的人數有升無跌,每天被抬走的有時就有好幾個。眼見他們的境況,感受他們的絕望,忽然想起了英國詩人彌爾頓(John Milton)的一句話:「失明本身並非最悲慘的,最悲慘是不能承受失明」。如果把「失明」換上「愛滋病」,或者更來得直接和震撼。是的,最悲慘不是得了這個病,而是承受不了它帶來的歧視、隔離、遺棄、割裂,還有絕望。



(......明媚的背後卻有多少絕望)

2011年12月25日 星期日

殺豬飯

忙了許久的翻譯終於大功告成(預計年頭就會出版,我的第三本譯作),加上近來幾篇網誌寫的都是不太愉快的事情,是時候換換口味,來點輕鬆的生活點滴。

日前收到老媽來電,談起香港又因禽流感而屠宰雞隻,今年冬至大家都無活雞可吃。還好我家一向不買活雞,影響不大,只是苦了雞販和雞癡(包括人、神、祖先!),還有那萬多隻白白被宰的活雞。

不過,自從在內地生活後,我早已對在港吃雞不太感興趣,不論是活的還是冰鮮的,因為這兒可以吃到更好味的土雞(走地雞,雖然在城市早已幾近絕跡,但由於我常常出差到農村,所以吃的機會還是不缺),還有鮮味濃郁的土雞蛋,之前我就帶回五十只給香港的家人!可能你會有點難以至信,甚至以為我發傻,但未吃過土雞蛋的人是不會知道它有多美味的!(順帶一提,原來雞蛋不算「液體」,是可以手提帶上飛機的,恐怖分子不妨考慮一下,海關部門也應研究一下)。

老一輩的人常說「冬大過年」,連續兩年冬至沒有和家人「做冬」,雖不至於感到歉疚,但總覺得有點不太像樣。倒是家人難得的支持,情況又的確有點不同。日前友人問我這邊會否「做冬」,我說會,但我則要一個人度過,吃的也和平日無異。可是,日前當地朋友邀請我去吃「殺豬飯」,滿懷好奇的我自然一口應約,結果意外地吃得豐盛,雖沒有甚麼鮑參翅肚、山珍海味,但一點也不比在港「做冬」輸蝕!

(村子裡的社區會堂。大排筵席,不知殺了多少口豬)


甚麼是殺豬飯呢?簡單來說是農村過年過節的豐筵或喜慶時請客。這邊大大小小的村子裡,未必每戶人家能養得起牛羊驢馬,但一般都會養雞養豬,因為相對成本低(吃包谷【即玉米】或人類吃剩的飯菜)效益高(肉可食、糞可用),所以大時大節都會宰雞宰豬,一慰肚腹!

用「全豬宴」來形容,或者較易令香港人理解。殺豬飯就是把當日宰了的豬隻的不同部位煮成多道不同菜式,涼伴豬頭肉、醬爆豬耳朵、豬雜湯、煮豬血、炆火腩、燒元蹄、炒肉沫、炸豬皮……總之就是豬豬豬和豬!至於要宰多少口豬,就要視乎主人家的經濟能力和筵席的目的,假如只是一家幾口的年夜飯,那肯定吃不完一整口豬,所以剩下的肉都會做成腌肉、醺肉、蠟肉、香腸等等。


(豐富的菜殽,還會不停為你翻熱和加菜)


談了這麼久,我只是想說今年做冬吃得挺不錯!除了豬外,當晚還有土雞和土羊,另外更少不了的當然是酒。在雲南,大大小小的飯局筵席總離不開白酒(當然不是葡萄白酒,而是五十度左右的茅台、高樑、包谷、米酒等等),萬幸的是,老媽生我這副皮囊,除了耐挨耐打外,還耐酒精。來了年多,吃過不少囍酒、節慶、應酬飯局,至今猶幸從未一醉,反倒是不少當地人比我更早倒下。不過,還是有兩種人我不會和他們拼的,一種是瘋子(不是真瘋,而是三天兩醉的那種瘋子),另一種是軍人。

這兩年做冬都比以往難忘,去年在舊中心和小孩在一起,又教他們做湯丸應節,猶記得小豬做不成還差點哭了!今年則和朋友到村子裡吃殺豬飯,肯定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多豬肉的一餐,尤其是肥豬肉!

2011年12月16日 星期五

回來

消失了一段時間,全因早前返港出席了十幾年兄弟的大婚,回雲南後又忙於翻譯、開會和探病,一直都沒有時間抽空寫博。回程路經昆明,探望當地友人之餘,又在舊中心過了兩天。俯一坐下,除了拿出手信和同事分享外,就是聆聽他們大吐苦水。兒童村那邊有多混亂,同事們有多沮喪,孩子們又幹了甚麼壞事,全都是不太好的消息。

周華拿了家裡給他住院(他的整容手術只做了一半)的錢跑掉,還試圖爆竊中心的餐廳,令同事氣墳之餘,更決定以後中止對他的服務;之前爆竊中心的惡童,後來在街頭持械行劫,刺了對方五六刀後被警察捉了;陸路被救助站的人「抓」進救助站,意味著以後都不能自由外出(這兒的救助站是封閉式管理,形同坐牢),不知道他會否後悔或懷念在中心的日子;最難過的還是聽見小豬仍被惡人控制著,半夜還要在街頭發小廣告,間中又會被毒打……

今次回港,除了參加婚禮外,還要協助現在的中心籌錢和在香港建立一些關係。成效算是不錯,和不少機構和人士見了面,籌得三萬多元港幣(可惜人民幣匯率高得可怕,折實才只有二萬六),算是稍為舒緩中心短期的財政壓力,遲陣子中心的「老大」會再去澳洲籌一趟(總部其他「老大」聽說早前也去了美加等地)。

回中心第一件事就是聯絡嚴姐的兒子阿俊,早前和他約定,待我回來後一起去吃燒烤、喝啤酒。事實上不單只我,同事們也為嚴姐的離世而情緒低落了好幾天。在港期間,我也常和朋友提及此事。日前見到阿俊,大家也沒有再談嚴姐的離世,只是閒話家常和輕輕鬆鬆地碰杯。不過日前發生了一件離奇地巧合的事,我和同事們始終也沒有向阿俊提起。

話說早前我們通過另一病友的介紹,到醫院探望一位新病友。我們之前從未見過面,但第一次見面竟然就在嚴姐的病床上。這位病友叫阿纓,年紀比我大一年,正倘在嚴姐之前的病床上。更巧合的是,阿纓和嚴姐一樣,除了同為愛滋病人以外,還一樣患有嚴重的貧血。我和曉琴四目對望,會心微笑地打了個眼色,然後就和阿纓的家人聊起來。

當時阿纓正在昏迷,身邊有她的爸爸和丈夫。她丈夫阿家也是感染者,二人因共用針筒而染病多年,家裡還有個九歲的小女孩,幸好她沒有感染,而且很是聽話,讀書成績也不錯。得知她家有個適齡小孩,我和曉琴第一時間又打了個眼色,很有默契地邀請他們日後帶小孩來參加我們的功課輔導班,因為我們兩天前才商量過要找新的小孩加入(又一巧合)。事緣阿炳那個又懶又愛抱怨且不負責任的媽媽忽然決定以後不再送阿炳來,同事耐心地和她談了大半個小時,她那一大堆藉口和謊話,說穿了只不過是她懶而已,我們都很是氣憤和失望。

那天和阿家及纓爸談了很久,其間阿纓一直昏迷。由於他們一家已去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連醫藥費也快付不起(在這裡,醫生和院方都實際得很,沒錢的話就馬上停藥和趕你走),他們在沒有辨法底下四出求援,後來通過朋友接觸到我們。在了解過他們的情況後,我們日前開會通過提供他們一點臨時的經濟支持,金額雖然不多(我們實在能力有限,需要幫忙的病友又多而又多),但總是一點心意和幫助。

和他們談話的過程中,最令我深刻和心酸的是纓爸。原來除了阿纓之外,纓爸還有個大兒子,幾年前也因這個病過身,感染的途徑又是毒品!纓爸一面苦笑,一面說自己多沒面目見人,「家裡有一個這樣的人已經很難過,我們家還有兩個!」他說。纓爸和纓媽這幾年一直靠退休工資和低保過活,但兩老一個患有心臟病(纓爸),一家患有糖尿病(纓媽),生活本來就已很艱難,但有兩個不生性的子女再加一個同樣不生性的女婿,「早上買了一包米回來,下午就被其中一個賣掉;今晚買了一瓶油回來,還未打開翌晨又被賣掉;家中任何可賣的東西都已賣掉,就只剩下老病殘兵!」他續說。他們穿得破破,家中連一張完好的床單或被子也沒有,老人家眼神空洞地說著他們的故事,真不知道他們這些年頭是怎樣挨過的。又一個聞者傷心的故事……

前日我們又去探望阿纓,這次她終於清醒了,可以開口說話。一方面,他們都同意日後帶女孩來中心,另方面阿纓又說很想念女兒,可是由於愛滋病人住的是感染病房,而且肺結核等傳染病又是愛滋病常見的併發症,所以小朋友一般不太方便到這兒探病。換句話說,阿纓自從入住嚴姐過身後的病床以來,已有二十日沒有見過女兒了。阿纓和阿家沒有定時服藥的習慣,這對愛滋病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雖然短期內和表面上沒有甚麼分別,但長遠來說對這個病是至為關鍵的,有關我在這邊學會的醫藥常識,看來日後應該詳細分享一下),所以我們都再三叮囑和鼓勵她,如果想快點見到女兒和見到她長大成人,就必須按時食藥。

探病其間,我們看見感染病大樓(其實是愛滋病大樓)門外有四五個公安,他們又戴口罩又戴手套的嚴守門外,原來當日有個獄中的感染者因病發被送到這兒。眼見他們的「全副裝備」令我覺得有點諷刺和可笑,不知道他們對於我們這些既不是醫護人員,又「手無寸鐵」、毫無裝備,卻不停穿梭於病房之間說說笑笑的人會有甚麼感想。看見他們,令我想起沙士期間的董太,她那句「洗手、洗手、洗手」肯定是我們這代人的集體回憶!

每次從香港返回雲南,雖不免懷念家人、朋友和美食,但能與這些困苦的人在一起,不論他們是可惡可恨還是可憐,我總覺得我的人生是幸運的、快樂的、實在的。

2011年12月10日 星期六

還未感染、還未死,只是好忙好忙。有好多話想說,但沒有時間......請不要離棄我

日前洗碗被菜刀切了一刀,幾十年沒有發生過的事,但在這兒要小心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