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9日 星期日

老港


前文談過老外後,總覺有點意猶未盡,所以今回要談談內地港人,也談談自己,否則既對老外不公,也對老港和自己過分抬舉。

首先我要補充一點,且要老老實實交代,經過這兩年與好些老外和老港打交道後,我不但對他們失望透頂,也得承認自己對他們有點成見,甚至心底不無怨恨。可是我並非要借網上平台作甚麼指控或抹黑,正如我再三強調,他們都是好人,只是好人有時所作的並不一定對,反過來對的事(right thing)也不一定等於好的事(good thing)。常言道:「好心做壞事」就有此意。

凡人皆有限制和盲點,你我亦然。有時我不想太過苛刻,但或許是我期望太高,對人對事又過分上心,結果庸人自擾,反傷己身。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人人都有限制和盲點,那我選擇的往往是站在弱勢一方,正如村上春樹所說的「雞蛋與牆」。我們這些來自富裕社會的人,對「雞蛋」一方來說本來就有一種不公平的優勢,所以我總會對後者多點寬容,多點體諒。好像朋友之間常常談到外地家庸的種種不是,我雖理解,也感同情,但要我選擇的話,我仍會站在外庸一方。

內地老港其實和老外一樣可分為三大類(見〈老外〉一文),也同樣有著好些共通的盲點和毛病,可是老港比起老外有時更不受本地人歡迎。我和很多本地人談過,原因大致不離這些:港人老闆或上司,特別是工商界別的,有的懷著鴻圖壯志來開拓新市場,有的是在不情願之下被派駐內地。他們視內地為有待開發的金礦、向上爬的階梯、職場的中途站或失敗後的第二戰場,他們從來沒有認真了解這兒的人們和文化。不過正如上文談老外一樣,我仍相信內地港人不全都是這樣的,可惜這種港人只是少數中的少數。

我有不少內地朋友曾在老港手下工作,他們無不恨透老港的自以為是和歧視剝削。即使是在NGO的界別裡,由於工作態度和價值觀的不一,老港不時會以高高在上的態度對待員工,又或者視他們為可置換(replaceable)的工具。加上本地工資一般才千多二千元,是老港的十分之一也不到,當老港要求本地員工有和自己一樣的工作態度和付出,卻又不見得比本地員工更有能力和辦法時,試問本地人又怎會不感到不爽?

此外,內地人對港人也有一種意識形態的矛盾。吾等老港,常常高舉家鄉的自由、法治、廉潔,還有每年的六四、七一。身為老港和遊行常客,我不單堅信這些價值是不能取替的,更常常為此感到自豪,然而問題就出於這裡。記得有次和一位曾在香港居住幾年的內地友人談起這話題,他坦言相告自己的無奈和氣憤。一方面他和(部分)港人一樣,對這些價值有無限憧憬和渴求,另方面卻對某些港人常常站在道德高地,批判內地種種不是而感不快。這點我是能夠理解的,正如我不想被人誤會自覺做義工有多偉大、自己能與本地人打成一片有多了不起。套用我這位朋友說過的一句香港諺語:「有頭髮邊個想做癞痢?」。當然,我和他都不會過分抬舉或小看內地或香港人,正如我們深知兩地都有窮人富人,彼此各有種種不是,有著太多只求個人利益、漠視他人受苦的害蟲,又同樣厭惡有些內地人抱一種「我不好過你也別獨活」的那罎髒醋。

老實說,我能置身事外,且為本地人所接納,並非我人特好或有甚麼過人之處,關鍵只是我和他們毫無利益衝突(不領工資又不是領導),食住方面又與他們無異(只是間中喝喝咖啡、去去香港)。然而我要坦白承認(懺悔?),老港和老外的自我感覺良好,又或者自我優越感非但十分平常,有時也會在自己身上出現。特別當你看到這邊很多無理和荒謬的事情,小至環境衛生和待人接物,大至倫理責任和社會規範,你總會有千百個看不過眼,同時覺得自己和他們有別。要避免這種老外或老港心態,你得要不時警惕和反覆自省,否則是無法免除這種原罪和誘惑(見〈老外〉一文)。

來了雲南快兩年,義工旅程也接近尾聲(已決定暑假後回港工作),回想自己也曾犯過不少類似的錯。比如在〈雲南大旱〉中就提到自己的無知(說了句「沒有平價野菌吃」,見〈雲南大旱〉一文。提外話,自從上次下過大雨以來,這邊接連兩個月也沒下過雨了),之後內心真有點歉疚自責。有些情況又更為複雜,例如我不時提到自己對美食和咖啡的渴求,然而為求與本地人看齊,我在這兒會盡量壓止之,不過有時再深想一層,這樣做豈不是另一種自視過高?豈不也預設了我和他們的差別?日前和香港友人說起,做個凡事上心自覺的人實在好難,回到文初談到站在「雞蛋」一方,我還要再補充一點:對優勢和既得利益一方,我從來都是比較批判和苛刻的。這是我要談老外、談老港和談自己的原由。

2012年4月26日 星期四

老外

內地叫外國人做「老外」,雖然總比叫「鬼佬」好,但始終說不上尊重。不過反過來,撇除這些門面問題之外,到底那些外國人又是否真正尊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

這兩年以來,我在內地認識了好些深感敬佩的外國人,他們很多都是分文不收的志願者,致力扶貧、醫療、教育等慈善工作。面對語言及文化差異,他們會努力學習和尊重,所以深得本地人認同,甚至彼此打成一片。對於這些外國人,我衷心致以萬分敬意,但可惜的是,他們只是少數中的少數。

據我觀察,在中國的外國人大致可歸納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來打工或做生意的,第二類是來讀書或旅遊的,第三類是志願者及其家屬。對於第一類人,我沒有甚麼喜歡不喜歡,因為無論是為了賺大錢還是只為悠閒過活(如開咖啡店),他們的行動是清清楚楚的,明買明賣,甚至吊詭的是,他們有時比另外兩類外國人更尊重本地人和本地文化。

第二類人佔三者中的大多數,其中有不少是令人生厭的。這裡要先補充一句,我的確遇過不少尊重和有禮的外國人,他們來中國是出於真心對這地方的好奇或欣賞。他們較能夠適應文化差異,又勇於嘗試新事物,所以較為尊重本地人和文化,可惜只是第二類中的少數。主流的是為要滿足大學要求,自願或被迫來這兒學習和體驗(海外不少大學都有類似的課業要求),或者自認為去「遠東」或「發展中」國家旅遊很酷,又或者僅僅為「泡國妞」和抽大麻(這在大理簡直常見不過)。一句話,這些人極為無知、討厭和嘔心。舉例說,可能因為我來自香港,能操流利英語,所以這種老外常常不把我當中國人看待,試過不只一次對我說:“Chinese food are so disgusting”(中國菜好嘔心), “Chinese people are so crazy”(中國人勁痴線), “Chinese girls are so cute”(中國妹好索)……面對這些老外,我既不生氣也不失望,有的只是不屑和後會無期,所以也不用多談。

我真正想說的其實是第三類外國人,他們都是好人,是值得被尊重,被表揚。可是通常我和他們都不太合得來,相處久了甚至有些反感。這從何說起好呢?我試舉三點來說明之。但我得先說,這類人並不是神棍或騙子,比如那些借行善之名騙財騙色的敗類(事實上NGO或慈善團體中確實有這些人渣)。所以我得再次強調,他們真的是個好人,不過問題也正正是出於此。

第一,他們是好人,這意味著他們通常都是循規蹈舉、行為正直,甚至有頭有面、事業有成的人。他們放下了身段和工作,有的更是專業人士,特別是醫護和教師;他們身家清白,人品正直,甚至連出身、成長和工作都是社會中上層,所以來到這兒就出現一些問題。例如早前我在〈雲南大旱〉一文中就提到,他們因為經濟條件和生活習慣而選擇較好的居住環境,所以感受不到旱情的嚴峻。這本來無可口非,更不是甚麼罪過,但卻不幸變得不知世情或不知人間疾苦。又例如我們的工作經常會碰到一些道德爭扎,他們有時會因為有太多包袱而未能真正體會當事人的處境,結果小事化大或好心做壞事。早前一位本地同事就因安撫一名感染者而說了個小小的藉口(嚴格來說不是謊言),但老外領導就以言大義教訓了他一頓。

第二,談到領導問題就不得不說,由於絕大部分NGO和慈善團體的資金都是來自海外,所以組織的上級基本上清一色是外國人。這並不單是信任與否的問題,更牽涉到溝通、合作和尊重等問題。身為香港人,我們當然了解國人有時在操守方面,尤其和金錢有關的事上常有誠信毛病,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在我們的工作上,基於外國人的身分敏感,即使他們能操流利普通話,但他們都只能負責日常督導、管理和行政,前線工作可謂沾不上邊。正所謂紙上談兵,這會出現甚麼問題、同事之間會有怎樣的衝突,相信不難猜想而知。

第三,我再重覆一次,他們都是好人,但他們往往帶著某種救世情懷來到這兒,不自覺地將自己視為救助者,人家則為被救者。這心態導致他們無形中看不起或不尊重中國人和中國社會(說句公道話,國人和國家有時的確既丟臉又幫不下),形成一種自以為事、自大和自我感覺良好。例如有次我和兩個老外因為一個不同的觀點起了爭論,二人竟然說我不是中國人(我從不否認自己是中國人),不如他們了解當地人和中國文化(但他們用英文和我吵架),理由是我「來」中國的日子比他們短(他們來了中國二十幾年,我則做了中國人三十幾年)!換作你是我,你會有甚麼感想?情況有如一個男人告訴一個女人她不知女人為何物,理由是他「閱女無數」!自大至此,惹人甚氣。

這不但是最令我反感的一點,同時也為我帶來好些反思。正如我再三強調,他們是好人,然而正因這樣,他們得到的全都是讚美和掌聲。久而久之,他們不再聽到質疑或批評的聲音,有的只是越來越多盲點、自我感覺良好,甚至變得自大和自義。這是多麼可惜,多麼失望。說到這裡可能有人會問,這些問題是否只出現在外國人身上?答案當然不是,所以其實我更想說的是,在我們這個圈子裡,不論是日本人、新加坡人、台灣人,還有,特別是香港人,其實也充斥著同樣的問題。他 / 我們都是這類「好人」、領導,經濟條件、成長背景、處事態度以及各種生活習慣皆和當地人有不少差異。我不知道是否可稱之為原罪或誘惑,然而類似問題就確實經常發生在他 / 我們身上。

既談老外,也談港人,更談自己。坦白說,這兩年間我在不同場合都聽到許多讚美言辭,我不肯定每個說話之人都是出於真心,但卻肯定讚美之言總是令人受落,尤其一次又一次的讚美。我怕自己會變成一個充滿這些盲點的人,更怕自己會變成同樣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容我再說一次,我不是要否定這些外國人的付出和偉大,他們都是大好人,而且好些確實不屬我所批評的這一類,是真正值得你我所尊敬的。同時間我亦不斷反覆提醒自己,勿因這些美名和讚譽而犯上同樣錯誤。

2012年4月17日 星期二

蓋頂飯

早前因工作之故去了昆明一趟,稍為留了一晚就匆匆趕回大理,原因不是大理那邊出了甚麼亂子,而是要趕赴日哥和月姐夫婦家的「蓋頂飯」。所謂「蓋頂飯」是指新屋行將建成的請客飯局,不過他們所建的其實不是甚麼新房子,而是把舊宅改建為民宿,只保留原來的房間給自己住,新落成的部分則會對外出租。

日哥和月姐是我們的老朋友,數月前我曾到過他們的舊宅探望二人,當時月姐臥病在床,身體虛弱,我們也不免有些擔心。早前月姐康復了,並來過中心探望我們,順道邀請我們出席她家的「蓋頂飯」,可是善忘的我當日就鬧出個笑話來。由於我首次和月姐見面時,她還是很瘦和很虛弱,我對眼前健健康康和長胖了的月姐根本毫無印象,更一口咬定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可是月姐非但記得我來自香港,更能說出我的名稱,令我當時感到非常慚愧。

事實上,我對自己的記憶力一向挺有信心,只是對於記樣貌和名稱就自知十分弱,加上月姐病後足足長胖了十幾公斤,怪不得我對她全無印象。本來這不算是甚麼罪過,但我卻一直耿耿於懷。因為說到底對於從事關懷工作的我們而言,忘記病友的樣貌和名字真是一個大忌。今次犯了這過錯,提醒我日後要對每位病友再用心一點,多加細讀每個個案資料,免得再犯同樣的錯。

說回日哥和月姐,他們膝下無兒無女,加上因病之故,家境向來有點拮据。就我所知,他倆一向努力為生活打拼,日哥白天會打些散工賺錢,月姐則替人家繡十字繡幫補家用。年前他們終於儲夠一畢錢重建舊居,並計劃做點小生意糊口,我們相信他倆的經濟狀況會日漸好轉,因而也為他們感到格外欣喜。

「蓋頂飯」當「晚」(才五點就開席!),他們在新居一共延開十幾席,賓客除親朋鄰舍外,還有好些中心的病友。我在這裡也一再提到,大部分感染者在身分爆光後都會失去若干親朋。當晚我們和許多病友聚首一堂,我特別為此感到高興,雖然我們的話題總離不開其他病友或相關的話題,但我們可以自在和開懷地吃飯喝酒,對大家來說都是難得的機會。我非但沒有感到絲毫不自在,相反更體會到各人之間的寶貴情誼。說來雖然有點可惜,不少病友除了同路人之外就沒幾個朋友,然而看到他們之間彼此聯繫、互相扶持,真說得上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共渡患難見真情。

這頓飯既稱「蓋頂飯」而非「入伙飯」,意思亦指新屋還未有完全落成,部分客廳和房間非但未有傢私,好些就連門窗也未有建好。相信日哥和月姐仍要繼續投放金錢,有待一步一步將之完成。聽他們的語氣,現時手頭還欠足夠資金,所以距離落成和開店之日應該還有一段時間。不過我相信對任何人而言,無論是感染者與否,盼望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動力。俗語說:「只要有盼望,凡是可成真」。我衷心盼望日哥和月姐的民宿能早日開門做生意,而且除了經濟會有所改善之外,更能有健康和愉快的未來。

2012年4月10日 星期二

造麵記

我從小不缺下廚機會,然而來到大理後基本上也會每天掌鑊,所以慢慢想多學煮點不同口味的菜式。初次拜會成姐時,我們約好改天跟她學造麵條。在成姐一催再催下,這約會終在早前兌現。結果不但學會造麵條,更一如所料被再三勸吃,弄得肚子脹了整天……





(風和日麗的一天,造麵的砧板)


成姐是北方人,出嫁從夫,移居大理。可是多年來還是不太會做大理菜,家中日常吃的主要還是北方麵條和餃子。成姐三番四次強調自己手笨腳笨,不會做飯,過年時有機會試過她的手藝,雖然算不上是大師級,但也不至於她說的那麼糟。不過她做麵條和餃子的工夫卻是一流。

我雖未至於是個麵痴,但也希望有天學會自己造麵,然而一直苦無機會,直到認識了成姐。北方麵條,造法簡單,先將少量的水加入麵粉當中(不放雞蛋),然後揉成麵團,待它發一下便拿一小團搓平,再切成條狀,煮熟後放入湯和配料便可。理論就是這麼簡單,但箇中的技巧和竅門還是多的。

我算是有點下廚經驗,兒時做小手工的能力也不錯,可是把麵團搓平的步驟就是做得不好。成姐說這是經驗問題,只要工多藝熟就能手到拿來。成姐造麵條日子有功,我弄一塊麵皮的時間就足夠她完成三幾塊,而且每塊厚度都比我所造的平均。幸好這位師父說我還算有板有眼,我親自品嘗過後也覺得不比師父做的差太遠。





(搓麵皮的步驟)



北方麵條軟綿綿和糊糊的,一直都不是我的所愛,我始終還是喜歡單牙和有嚼頭的麵條,比如餌絲、意大利麵、新疆或日本的拉麵。日後有機會的話,我還是想學造這些麵,但相信它們的技術含量會更高。在雲南除了常吃米線和餌絲外,我間中也會在外頭吃碗新疆拉麵。這兒的拉麵店很多都是現點現做的,眼見師父的揉麵過程就像表演魔術一樣,兩三下子就把麵團拉成具彈性又不會斷開的麵條,感覺像欣賞一場演出般,有時更想膽粗粗問人家收不收學徒。

跟成姐學造麵條,過程比意料中簡單,但在邊學邊做的過程中,我們有說有笑,彼此之間多了些話題。成姐說下次教我包北方餃子,而我則教她蒸和煲老火湯。起初我是一口答應的,可是在吃完親手製作的麵條後,我心裡不禁打消了這念頭。原因不是味道的問題,而是在學習的過程中我們一口氣做了多人份量,害我和同行的利生要一人吃三大湯碗,之後一直撐著肚皮,連晚飯也再吃不下。如果再有機會和成姐一起下廚的話,相信至少要多帶三五人同往才行。





(製成品與我)

2012年4月3日 星期二

絕品

周姐是中心的老朋友,雖然在多年前不幸染上愛滋病,但至今仍積極面對人生,常常笑容滿面,對家人又照顧入微。更可喜的是,周姐病後生了一個既沒感染,且又健康活潑的小寶寶。小孩現已入讀幼兒園,周家上下樂也融融,生活稱得上美滿愉快。

早前周姐在網上認識了一位廣州的病友,我們私下戲稱這女士做絕品。配得上這稱號,自然不容小觀。絕品算是網絡紅人,在網上公開了自己的身分和故事。多年前,絕品在醫院動手術,期間因輸血問題染上愛滋病。這種醫療失當早年在國內非常普遍,可惜不少無辜者都無門索償,只好逆來順受、不了了之。然而絕品當年就以激烈的行動大鬧當局部門,手持利刃,以血威脅,最後索償得果,取得每月二千多元的安恤金。

原屬陳年往事,本應告一段落,可是她既稱得上絕品,故事肯定不會這麼簡單。事後絕品經常藉媒體和互聯網把事件公告天下,又不時把自己的其他「不幸」和「傳奇故事」加鹽加醋,極力形塑自己的可憐人和受害者形象,然後用盡方法博取他人的同情和捐助(除周姐以外,昆明總部的同事也從網上得知絕品想自殺和來了大理的消息,第一時間叫我們設法跟進)。周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認識絕品,結果差點害得自己一身蟻。

周姐同為感染者,早前又立定心志幫助同路人。在網上認識絕品後,她得知對方近日因鬧離婚而計劃自殺,所以很想幫她一把,除了金錢援助外,還邀請她從廣州到大理散心,更招呼她到自己家裡暫住。誰不知易請難送,絕品的到來就是周姐惡夢的開始。

起初,周姐以為絕品只會小住三數天,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絕品非但毫無去意,還表示想多住一頭半個月。本來有朋自遠方來,招待一下也不算為過,可是絕品與其他感染者不同,一般病友會因種種原因設法隱藏自己的身分,但絕品不論在周家還是在外,對周姐家人還是和我們,都毫無顧忌地大談自己的病況及往事。就我們見面時觀察,絕品如此公開的理由不是出於自信或勇氣,而是早已習慣在任何場合博取別人的同情。這對絕品和其他人而言其實並無太大傷害,頂多只是丟點面子或者被騙點錢,可是卻把周姐陷於兩難和不安之中。一來周姐身邊好些人,包括朋友、鄰居,甚至家翁等,都不知道周姐是名感染者,絕品的做法很有可能直接或間接暴露周姐的身分。二來周姐亦明白,自己既要關懷病友,除了得冒這風險外,對病友的言行舉止還需要更多包容,否則也是一種歧視和傷害。

此外,自從絕品入住周姐家後,周姐發現她很多不對勁的地方,不像她在網上的自我描述般可憐。絕品好吃懶動就不在話下,終日只會躲在房間上網,連最基本的禮貌、待人接物和個人衛生也極有問題,又會經常擅用周家的物品,甚至對周家上下呼呼喝喝。更甚的是,絕品單方面強調丈夫對她不忠,自己卻整日在網上和電話與其他她所稱的男朋友們勾搭糾纏。我們第一次和絕品見面當日,她就不停強調自己有多少裙下之臣,有多少男人莫名奇妙地為她要生要死。

舉兩個我最為討厭的例子來說明一下。第一次見面當日,絕品反覆強調自己認識好些律師、記者、名人,又三番四次說不明白為甚麼人人都要對她那麼好,以及對這些人如何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這對周姐和我們來說,簡直是一大諷刺和侮辱!此外,她又提及對丈夫的種種不滿,但那些不是無理取鬧就是苛索無度,不但老公的衣食住行,就連坐姿走姿都要一一干預和操控。假若只因我是男兒身而對她有偏見的話,那還情有可原,可是連曉琴和小段兩位女同事也從起初同情絕品到後來同情她丈夫,那就無話可說了。

周姐邀請我們和絕品見面,說白了就是向我們求救,因為她再也受不了絕品,還悄悄地問我們應該如何打發她離開。我前後見過絕品兩次,老實說,絕品的確有不幸和可憐之處,可是當時我遠更同情周姐和她家人。礙於自身安全,周家上下不敢得罪這位來客,恐怕日後惹上更多麻煩,甚至花上不少心力和金錢來討好她,希望待她賓至如歸過後便請走之。我好幾次眼見她欺周姐太甚,心裡也覺得很不舒服,比如有次她想買件幾十元的衣服,周姐原先主動為她付錢,她卻一手拿了周姐二百元,剩下的就落入自己口袋。衣服買過後,一句話也沒說就遞出來讓我提,之後更毫不客氣地挽著我的手逛街,當真不負絕品之名。

為了周姐,我們只好硬著頭皮應酬絕品,同時提醒周姐小心家中財物和人身安全。正所謂「跪地餼豬乸」,周姐被迫請了幾天假來陪絕品,並在設法討好她的前題下,既要阻止她把那些所謂的男朋友帶來家中,又要嚴防她把自己的身分和住址公開。如是者又過了數天,周姐才敢正式開口,托稱家翁已有微言,加上自己要出差工幹,不方便繼續讓絕品待下去,還要出錢替她買火車票回廣州。

成功請走絕品,但周姐內心仍有點不舒服,一方面覺得內疚和自責,因為絕品畢竟是個不幸的人,另方面又有點後悔,認為自己本出於好意,卻偏偏吃了個大虧。我深明周姐這份矛盾,因為這兩年在工作上也遇過不同的「絕品」,所以便藉一點過來人經驗來安慰和鼓勵她。「我們只是能力很有限的凡人,而不是聖人,在關愛他人的同時,也要學習保護自己和家人,以及平衡現實、能力和情緒等問題。」我說。另外,我又提到去年在流浪兒童中心學會的一句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就這看來,絕品肯定是個又可憐又可恨的人,她的自大、倡狂和操控慾,其實都是出於自卑和缺乏安全感。不過,可憐並「唔係大曬」,她不能因而欺騙和傷害別人。這次經驗對周姐來說,就如上了寶貴的一課,猶幸的是,她並沒有因而打消幫助其他同路人的想法,引用她說過的一句話:「我不會這樣就被打敗的,反倒以後會更積極和更小心地幫助其他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