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0日 星期五

小女孩


還記得英雌小仙嗎?早前我跟她入村住了兩天,既為了解她的工作,順道探望她幫助的家庭。小仙的工作點在她老家和附近的村子,離市區足有個多小時路程。由於國內的特殊情況和各種原因,即使是大好事也只能私下開展,所以除了村民或受助家庭以外,知道具體情況的人也不多。

由於當日實在太熱,加上我們從市內提著一包二包東西入村,所以未及一半就已汗流浹背。到達小仙家後,我們決定先休息一會,等烈日過後才出外探訪。香港人大多沒午睡的習慣,我本以為稍稍休息真是「稍稍」休息,沒想過她們一家人都躲到房間睡午覺去,留下我一人在客廳看電視和打蒼蠅(在農村的新嗜好,見〈新嗜好〉一文)。

兩個小時候,他們終於睡醒,但不論仙媽、仙弟,還是小仙都好奇地輪流問我為甚麼不睡一會,我好容易才解釋自己沒有午餐的習慣。仙弟最有趣,不單反覆說午睡有多舒服,多健康,還勸我日後要多多午睡!或者因為小仙見仙弟對我熱情有加,加上外邊太陽還是非常猛烈,所以未想動身探訪,便叫仙弟帶我四處走走,看看村子一帶的風景。

保山盛產瑪瑙,所以仙弟不但帶我遊村,還為我介紹幾個採瑪瑙的哥兒們。和其他農村家庭一樣,他們家中都有老人和小娃娃(還有無數蒼蠅!),但和其他農村不同的是有蠻多青年在家,因為他們採瑪瑙為生,不用出城打工。我覺得這樣的村子比較健康,至少一家人可以生活一起,不用承受打工所導致的骨肉分離、老者所依。雲南至緬甸一帶盛產各種玉石,看見他們拿著一塊一塊石頭在泡、在叩、在看、在磨,有點像淘寶,也有點像賭運。一時聽見你說句:「切!」(普通話的「車」!),一時我又說句:「嘩!」,場面好笑又好玩,我一看就看了大半個小時。

由於那陣子學校還未放假,所以大部分小孩都住校未歸,我看到的除了那些「淘寶男」之外,大都是老人家、中年婦女和未入學的小娃娃。後來小仙帶我去了幾個家庭,和老人家們聊聊天,喝喝茶,聽聽他們說故事。他們好驚訝我會聽方言,但其實我只聽懂個大概(保山始終只待了兩個幾月),好多時候都是扮懂,按他們的表情作點反應而已。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對分別八歲和四歲的小姊妹,爸爸在兩年前過身,媽媽其後拋棄二人,從此再無蹤影。兩個小孩現在跟爺爺奶奶生活,當日探望他們時,看見老奶奶背著小妹妹回來,原來小妹妹生病了。老人家本來就有點行動不便,可是還要付起照顧二人的重任,看見實在於心不忍。妹妹或者因為身體不適,所以終日沒有甚麼表情和反應,可是姐姐卻非常活潑,不是跑跑跳跳,就是在樹下打鞦遷。

說了沒多久,老奶奶忽然傷心起來,原因不是因為往事,而是擔心孫女的未來。早前她們透過中間人介紹,認識了一對昆明的教授夫婦,他們因為長期不育,所以向兩老提出領養大孫女。老人家一時作不了主意,還向我們請教起來。我們當然知道這能大大減輕他們的負擔,且對大孫女的生活和前途有好處。可是我們也擔心這對兩個小孩太不公平,處理不好還可能令她們怨恨兩老一世。我們雖為老人家分析利害得失,但當然不能替他們作主,不過老人隔天就憑自己的直覺和情感下了決定――不捨。

說到底,兩個小孩都是骨肉至親,怎能輕易放棄任何一人,所以兩老決定努力用自己雙手把她們帶大。對於這個決定,我不但沒有(也無權有)任何異議,更從心裡發出由衷的敬佩,小仙亦答應會盡力協助他們。從實際好處和利害得失來看,或許我們這些外人會選擇送走大孫女,可是這兩年我實在見過太多自私和不負責任的家長,兩老的決定我只能說佩服和支持。我能做的就只有衷心祝福他們,並希望小女孩日後會明白老人家的心意,將來好好孝順他們。

和他們告別當日,我特別注意大孫女的一舉一動,我發現她從拖鞋換上一雙又破又舊的紅鞋子。細問之下才知道那雙原來是小女孩最心愛,也是唯一一雙的鞋子。看著她不停跑來跑去,弄髒鞋子後又細心拍走鞋面的塵土,我決定出城後買兩雙新鞋子給她倆。在香港,小孩吃得飽、穿得好,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一回事。我看著她們和她們的衣著,彷彿看到她們的成長和她們的未來,肯定將來會有很多挑戰和困難等著她們。富足和完整的家庭或許是她們所缺,但從兩位老人家的淚水和汗水,我覺得幸福和愛至少還是與她們同在的。

2012年7月15日 星期日

警察與小混混


這兩年經常說過同一句話:「這兒真是個神奇的地方」,戒毒所也毫不例外(見〈新人〉一文)。

這裡的學員有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有著不同的背景、經歷、出身,當然也有不同的行業。在這些不同的背後,我覺得最神奇的是所內並存著兩種人,他們在社會規範、工作崗位上理應水火不容,然而在這裡他們不但懷著共同的目標,更能和平共處、有說有笑。這兩種人分別是警察與小混混。

不要以為吸毒的只有邊緣人士,實情真是各種各樣人都有,無論是住在城市或農村、事業有成或無業遊民、有頭有面還是下流無賴。撇除不談祖國,過去聽過的吸毒者不但有明星和商人,就連醫生、律師、老師、家庭主婦等都有。在國內,我聽過最駭人也最搞笑的就發生在大理。

話說熊哥告訴我,有次他在一個隱秘的「私竇」「上電」,期間忽然闖入一個身穿警服的大漢,嚇得在場所有人都彈起身來。可是那位公安大哥連連大叫一聲:「我來『上電』的,下班太晚來不及更衣。」語後全場反應更大,不過是大笑聲而不是驚叫聲!其實我們一直知道有不少「正常人」,甚至軍、警也會吸毒,但就是沒想過有人膽敢穿著警服、光明正大去「上電」。

我們戒毒所正好兵賊有齊,有時候聽到他們的對話就更覺好笑。例如有次我們在掘地時,小混混裕哥問警察賀哥:「我們這些人來這裡就好正常,但為何你也會來?」賀哥答:「你們這些人來就可以,我來就不行嗎?」裕哥不服,又說:「你們這些人就是愛濫用私刑、屈打成招。」賀哥也不服,回敬道:「你們這些人就是欠揍,不打不行。」就這樣聽著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我們眾人也樂得不行,不過千萬別以為他們會動真火,其實只為鬥鬥嘴、過過癮而已。

有時他們又會互爆陰私,一時你說警察多橫蠻、多可惡,一時我又說小混混多可惡、多狡猾;你說你被怨枉、被毆打,我說我多嫉惡、多正義。每每雙方談起這類話題,眾人就是樂於聆聽或不時插嘴,而話題基本上離不開與毒品有關。所以在這短短數月裡,我就聽到不少警混之間的有趣故事,情節有時更不下於電影橋段。

認清每人的底細和來歷後,知道所內有好幾個這種貓鼠式關係的人物,對於他們能在這兒和諧共處,還會彼此鼓勵、互相擔當,我心裡自然感到非常欣慰。不過更令人欣慰的是,幾位警察和小混混都來自不同的省份,換句話說,至少不會出現今日以兄弟相稱,他日卻誓不兩立的兵賊恩仇。否則的話,那就會更像老土的電影橋段,而我們則有手背手裡皆是肉的無奈。

2012年7月13日 星期五

重遊大理


月前去了大理一趟,一為參加香港友好機構的大學生資助計劃的畢業活動,二為事後陪同該機構同工到巍山、潞江埧和保山等地視察危校重建工作。此行我早期待萬分,因為不但可與大理的朋友和昆明的學生重聚,更能一解我在保山的苦悶。

由於大隊到達大理前我只有一天時間,所以出發前拜托曉琴為我安排好密麻麻的行程,白天到成姐家做飯(今次由我下廚給他們吃),下午和舊同事從遊古城兼晚飯,入夜再與阿俊去酒巴聚舊。故友重逢,倍感高興,不過話題大都圍繞著我在保山的工作,甚麼種田養豬、水泡苦悶,大家都報以無限同情,阿俊還笑我何苦要作賤自己!

大隊到達大理後,接續幾天下著毛毛細雨,有些人就是不解為何我常說雲南大旱,因為當中幾位港人連續兩年來雲南都碰巧下雨,真不知是他們的不幸,還是他們為雲南帶來好運。我們這個大學生資助計劃做得非常不錯,是我兩年來參與或視察過的項目中做得最好的,不但金錢上幫助窮困的大學生,還照顧到他們的成長、心靈,甚至工作支援。資助人會定期和受助學生聯絡,與他們分享生活經驗、工作意見,以至愛情咨詢,有的學生甚至通過這計劃在香港找到不錯的實習和工作機會。

我們每次辦這類活動,都會邀請一些過去受助的畢業生向師弟妹分享,當中有兩個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第一位叫九洲,他以前從農村出城讀大學,不但無錢交學費,就連用抽水馬桶和坐公車也不會。不過現在他已在香港某海外銀行上班,每天用英文開會和匯報,並已在深圳成家立室,生了個活潑可愛的小寶寶,一家三口樂也融融。第二位叫陳草根,一聽名字就知其家庭背景,可是他已從「陳草根」變了「成百萬」(「陳」和「成」的普通話發音近乎一樣),原因是去年他是全國排行第二的房地產銷售員,年薪過百萬,「成百萬」是去年他接受電視台訪問時被改的綽號。

今次活動是畢業奠禮兼畢業旅行,大部分資助人都來了雲南見他們的「子女」,好些更是第一次見面。三天活動大家都非常開心,氣氛絲毫沒有被下雨天所影響。日頭我們一行八十幾人在大理遊山玩水,今次輪到受助學生照顧叔叔阿姨們,提包、打傘、帶路,有時見到幾個受助學生在搶(提)他們的包,場面溫馨又好笑。另外兩個晚上,我們分別在酒店包場唱卡拉OK和舉行分享晚會。前者簡直能用瘋狂來形容,後者其實也瘋狂,不過是瘋狂的感動、瘋狂的催淚!

最後一晚晚會最令我難忘和感動,在場的畢業生們把握機會答謝資助人四年來的關愛,細說自己的往事和辛酸,場面就像掉下一個又一個催淚彈,會議廳內的紙巾差不多都被我們用光。他們有來自山區農村的,有父母雙亡的,有當大哥大姐的,有本來已因缺錢退學,後來得到資助才能就學的,甚至有老家至今還未有電力供應的。可是他們都有共同的特質:成績優異、發憤向上、能吃苦能擔當,有的更會自發做義工服務回饋社會,延續這份恩典與祝福。

我們這項目已在全國多個省份開展,至今一共做了十一年,現已有一個上萬人的群組。有時我會想,這上萬的群組繼續發展下去的話,豈不是一股改變祖國的小動力?那天晚上聽到他們的故事,有凄酸有積極,有難過也有樂觀,我的淚兒又不聽話掉了幾滴。這次聚會是我們這個組合的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相信會成為各人美好的回憶,更希望學生們日後的生活能過得幸福美滿。雖然路還有很長,但我深信the best is yet to come

感動過後,我和同工繼續上路,去了幾個窮困地區考察,是機構的另一重點項目――危校重建。接下來幾天受到當地官員的「熱情」款待,但這些「熱情」都是令人討厭和嘔心的,是無盡的二手煙、碰杯、廢話和虛假。在國內跑了兩年,這些場面永遠是我最反感又最無奈的,沒有政府官員的「幫忙」,事工無法展開,沒有他們的「分擔」,丁點好事也難以成就。我們大概視察了三個地區十多間中小學,那些「熱情」仍是來之不盡,陸續有來。最後我們選定了部分學校,回港後由同工尋找資源,而我則獨自回保山戒毒所,回歸我的田原生活。

重回大理,感慨良多,這兒是昆明以外我逗留最久的地方,我熱愛這兒的人們和生活,和香港的形成強烈對比。一想到快要回家,我心情就十分矛盾。昨日友人問我:「到底你想回港還是留雲?」這問題真有點令人糾結,不好回答。眼見香港現時的悶局,只有心寒和悲哀份兒,回去後肯定一時間適應不來。可是情感和理智上我都恨不得馬上動身,因為那兒都是我的家,我的根,更有家人和工作在等著我。此行的最後階段,我鎖定要找合適的項目日後回港開展(見〈聚散有時〉一文),這是我決定回港的主因之一,經過這幾個月來的思考和尋找,現在大概已有眉目,很快便會進入籌備階段,我相信這是延續這兩年最理想和最理智的選擇。雖然日後我會再遊大理也不定,但今次肯定是這兩年來最後一次,大理的人和事給我的回憶,肯定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2012年7月11日 星期三

禁不了的煙


香煙,國人之命根也。我斗膽估計,如果祖國像香港般狂加煙稅和全面禁煙的話,很有可能會釀成一場民眾革命。在雲南,煙草業是龍頭產業,佔全國市場百份之二十有多,「紅塔山」、「雲煙」、「玉溪」、「印象」,全都是國人熟悉的名煙。我曾到過中國不少地方,但基本上嗜煙程度都比不上雲南。用友人的講法,這兩年我身邊沒幾個「正常人」,他們都有各種不同的問題,但最明顯的共通點就是煙。

我在這兒多次提到,煙在流浪兒童中心從來都是禁不斷的東西,對愛滋病人和吸毒者亦然。我接觸過的愛滋病友,大多數都是(或曾是)吸毒者,而這大多數人當中,更沒有幾個不是煙民。對他們而言,吸毒的話可以不酒、不色,但就是不會不煙,因為毒品遇上酒精的話很可能會致命,另外又因金錢和身體狀況所限,他們往往會棄色選毒和煙。

我們戒毒所雖說是自願和開放式管理,但基本上不易與外界接觸,大門又會長期上鎖,學員入住時行李更要搜得一清二楚。可就是不知何故,香煙總是怎樣禁也禁不了,間中會發現有學員偷偷抽煙,或在田裡的角落找到煙蒂。上星期,阿風和裕哥就在菜棚偷偷抽煙,被經驗老到的排老師逮個正著。

坦白說,在這兒不論員工或學員都是成年男人,我們有時面對違規或衝突總有點不好處理,因為總不能像對付小孩般責罵或懲罰,至於講道理則更叫人別扭,難道幾十歲人還要教他吸煙的害處?所以我們只會要求他們坦白交待,和把餘下的香煙交出,並寫個承諾書保證不會再犯,否則自動離開這兒。

阿風來這裡的日子還短,以為我們好欺好騙,強辯是從田裡拾來的煙蒂。但我們豈是三歲小孩,尤其同事們都富有經驗,更有的是過來人,所以三兩下手腳便令阿風的謊話不攻自破。結果還是年資較深的裕哥老實,坦白承認是從大門口向途人要來的煙,還乖乖把另外半根未抽完的交出來。

不是我馬後炮,其實我們老早聞到煙味,開會時已鎖定目標人物為阿風。我們一直未有行動只因沒有證據而已,可是萬萬想不到連老學員裕哥也牽涉其中。說實話,我們也沒有為難他們,因為我們都知道他們的路也真的不容易,所以只要求他們寫個保證便了事,也沒有讓其他學員知道此事,好為他們留點面子和空間。不過更想不到的是,幾日過後威仔又被我們當場抓著,事後更鬧脾氣不願寫承諾書。結果拖了好幾天,在我們下最後通碟當日,他才草草寫了兩句給我們。

換個角度想,有時真不得不佩服這些吸毒人群,他們就是厚顏和有辦法到一個地步,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把香煙弄到手。平心而言,能做的我們都已做足了,但總無法像保安一樣二十四小時在大門站崗。有時我甚至懷疑,即使我們真做到這一步,他們還是有辦法從別處弄到香煙。老師日前和我提起,半年前老堯竟然把廁所的草紙拿來當煙草,偷偷在廁所卷起來抽。煙,我抽過,但我真不能理解他們內心的想法,更不能想像這種「草煙」的味道會是怎樣!

2012年7月7日 星期六

艱辛

過去十幾日是這兩年來最艱辛的日子,一切要從盈江行開始說起……

去年雲南盈江地震後出現不少危房,事後香港某機構資助當地五十幾戶受愛滋病影響的災民重建家園,日前收到房子差不多全數落成的消息,可以派員到那邊查收。由於機構沒有駐雲南的員工,加上我們過去有過不少合作(包括大學生資助、危校重建等),所以今次就由我代他們去盈江一趟。















(其中一家快將建好的小房子)

從保山坐大巴到盈江要七個小時,我和當地的接待人員約好上週三在盈江客運站會合,然後馬上展開為期四日半的工作。為了爭取時間,我選擇乘坐當天最早一班車前往盈江,並提前一晚出城過夜,而我之後十幾日的惡夢便在那一夜揭開序幕。當晚飯後我開始肚瀉,短短幾個小時就拉了不下十數次。我估計自己不是食物中毒,因為既沒有肚痛,也沒有嘔吐,只是不停的拉,不停的拉……直到半夜三點半,我不單只經已全身乏力,更開始擔心這趟盈江行。

出發前得知盈江近日出現泥石流,有些偏遠村落甚至有整棟房子被沖走。當時我心想:「難道這是此行的兇兆?」在胡思和迷信之際,我作了個理智的決定:先去醫院再算。半夜四點半,我在手軟腳軟的情況下,一個人步行了二十幾分鐘到醫院。在國內,一般急症九成只有三個處理方法,一是打點滴(吊鹽水),二是打針,三是等運或等死。前二者聽說十分見效,不過我本人對之十分抗拒,只是我又不想等運或等死,所以只好哀求醫生給我開點藥物帶走。

在大理時我經常進出醫院,可是至今還是弄不明國內醫院的管理制度、硬件設備。當晚我只做了最基本的求診、取藥和付款三個步驟,可我這病人卻要跑足三棟大樓,我相當慶幸沒有中途暴斃!回酒店後我第一時間服藥,但在翌晨七時出發前,我基本上都沒有睡過,因為還是拉過不停。不幸中的大幸是,後來七小時的車程裡,我只中途拉過一次,其他時間不是熟睡就是無神地發呆。















(建好並已入伙的一家)

抵達盈江後,本來已經疲累不堪,但由於時間有限,我必須爭取時間盡量多看房子,所以便馬不停蹄展開連續四日半的艱辛旅程。說此行艱辛,當然不只肚瀉那麼簡單。盈江天氣酷熱,我要乘坐一輛沒有空調的舊款麵包車(貨van)走訪四十多條村子。這些村子只有少數靠近市中心,更多是在城郊,甚至山區。當時的我身體虛弱,四肢無力,可是好些房子卻遠離人煙,車子更無法直接進,只好在村口或山腳下車,然後徒步而行。更可憐的是,我到步後肚瀉又再發作,打後連續八日不止,吃藥亦無甚果效。當時屁鼓甚痛的我,要坐那輛丁點避震都欠奉的麵包車走山路,箇中痛楚旁人認真無法體會。

此行雖然辛苦,但還是滿有意義的,可以親身探訪和慰問這些受災家庭,其中更有幾位小孩(都是愛滋遺孤)令我特別難忘。例如第二天探訪的小板,她因家境不好無法繼續讀書,當我問到如果有人願意資助她上學的話,她是否願意重讀初一,那時候她那張想哭的面孔和眼神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又例如第三天的小蓉,她的爭氣令她以近乎完美的學業成績結束初中,能入讀全縣最好的高中有餘。我把我和接待人員的聯絡方法給了她們,千叮萬囑日後有需要的話要主動找我們,又說了好些鼓勵的話,不經意把小蓉弄哭了。我看得見二人的優秀,卻沒有即時承諾甚麼,因為我相信透過重建房子,我方已向她們踏出了一步,只要有需要的話,我何其樂意幫助她們更多,成為孩子們未來的後盾,但前提更希望她們也主動行前一步,這是我這兩年在扶貧工作上所學到的。當然,她們現在還小,未必懂我的用意,所以我也鄭重拜托當地人員代為跟進和關照二人。















(偷偷拍下小板家的古董,整個客廳除了幾張小木板凳外就只有這黑白電視和小木櫃)

說回我的苦況,從盈江回保山後,我的腸胃仍然未有康復,依舊每天拉個七八次。更慘的是,回戒毒所後又遇上四日停電(見〈雪上加霜〉一文),簡直把我身心靈徹底打殘,整天不是無氣無力的躺著,就是發悶發慌的呆著。更更更不幸的是,復電那天起我不知何故出現過敏徵狀,白天基本上沒甚大礙,但入夜後會全身出現紅班,而且癢得要命,連頭皮、關節和指縫也不例外,令我多日無法睡好。

我前思後想無數片,就是肯定與食物或藥物無關,一來我從無食物和藥物敏感,二來我在盈江期間基本上只吃白粥、麵包,回保山後飲食也和平日無異。藥物的話除了醫院的處方外,都是曾服用過的成藥,前者是十多日前的事,後者也不曾出現過問題。總之就是找不出過感的源頭。更有趣的是,大舊日前也出現同樣的過敏徵狀,同事帶他到附近的村醫疹所打了一針,隔天便完全康復了。可是坦白說,我一來從小就怕打針,二來人在內地,對藥物注射之類總有一定戒心,尤其是村醫(我見識過不少村醫,他們總是手持煙蒂、指甲泛黃泛黑,診所的環境更是四周蒼蠅、醫廢滿地),所以只好咬緊牙關苦忍多日。可是到了第四晚,即今晚,我真的再也受不了,全身又紅又腫、又燙又癢,令我根本無法入睡,唯有半夜起來用冷水抹身,並藉寫日記來轉移視線、打發時間(現在已三時半)。

躺回床上,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可憐,好想找人同情一下、苛護一下。那時我又想起小板和小蓉,更神經到一個地步思索這病徵和愛滋病是否關!念及她們,我覺得自己多麼微不足道,又念到快要回港,就算多麼難受也快將告終。就是這樣想著、想著,我大概四時半左右安然入睡。不過在睡著之前,我決定翌日早上也找村醫打上一針!可憐我的屁鼓,十幾日內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對您實在心中有愧!

雪上加霜


每天困在所內,生活極其單調,睇怕已是我的極限,萬萬沒料到真有雪上加霜這回事……

之前說過,我們下雨天特別無聊,非但不能勞動,活動空間更進一步受限。好在之前都只是毛毛雨或陣雨,大部分時間還是放晴的。陽光在雲南十分重要的,否則不單無法晾曬衣服,更重要是不能洗澡,因為家家戶戶大都只用太陽能熱水器。

可真沒想到,過不了兩天就連續幾日大雨,一刻放晴都沒有,當中還有兩場狂風暴雨。暴雨令我們損失了一點農作物,還把我們挖好了的泥溝填平,過兩天要重新再弄,又一次感受到農民的望天打掛、看天吃飯。不過要數最麻煩的是洗澡問題,因為一天不洗可以,兩天不洗是極限,三天的話真難以忍受。為解決這問題,我們只好從電熱水器中倒出熱水,然後加入冷水來洗。聽落好簡單,實情是一項龐大工程。第一,電熱水器是飲用而非洗澡用的,所以每每倒不到半筒熱水便要重新沸水,等的時間比洗的時間長好幾倍。第二,我們一共二十幾人,即使不是人人每天洗澡,又不計其他渴水和泡茶的人,只輪候熱水洗澡分分鐘也要一兩小時。

假如你以為這就算是「雪上加霜」的話,那你也太低估我了,真正的「霜」在雨後才出現――連日停電。先不說別的,繼續談洗澡的問題。大雨後連日陽光普照,熱水器注滿足夠兩三天的熱水,可是浴室(廚房亦然)因停電而無法把冷水抽出。換句話說,之前是沒有熱水而無法洗,現在只有熱水也無法洗。可幸這裡全是臭男,有人索性繼續不洗,等到停雨和電力復供(其實雲南人,尤其農村的都很習慣這樣)。至於和我一樣不得不洗的人,便用水筒把熱水搬到院子,然後用院子的冷水調和,光著身子露天洗浴。

洗澡本屬小事,停電其實亦然,但前提是只停短時間或有其他地方可去。可是,我們二十多人非但無處可去,而且電力一斷就斷足四日之久。白天雖有不便,但尚算可以忍受,只是入夜後便凄涼了。白天的不便,基本上也和水有關,因為電熱水器不能用,我們只能用柴火燒沸一煲又一煲熱水來飲用和洗澡(這裡一向燒柴,沒有石油氣、煤氣)。想像一下,連續四日全時間都在燒水、燒水、燒水,簡直是鬼異!



















(一天到晚都在燒水、燒水、燒水......)

不過最痛苦的還是晚上。沒有電,任何電器都不能用,沒有電燈,沒有電視,更沒有電腦。沒有電,各人被迫提早入睡,第一晚還勉強可以,但試問第二晚怎能再睡得著?除非你是《多啦A夢》裡「大雄」那樣的睡覺天才!我們眼光光的眼光光、翻身的不停翻身,能入睡的卻半夜四點睡醒,真是可憐之極!不,最可憐的還是半夜要上廁所,因為廁所離房間足有幾十米遠,還要上落樓梯和過幾扇門,有電筒的話基本上問題不大,但如果好像我一樣沒有的話,入夜去廁所簡直是不幸中的不幸(農村沒電的話入夜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早前說過,我已俺悶得快要崩潰(見〈新嗜好〉一文),可是真沒想到低處還未算低,如此雪上加霜真把我徹底打敗。上週末出城上網,當日天氣太熱所以買了瓶冰凍可樂邊走邊喝,霎時發現互聯網和可樂是多麼的文明。但經過這四天停電後,我才發現電力才是真正的文明,真正的偉大發明!

小龜失常


聽同事說,小龜間中會無故失常,甚至自殘,早前一見,終印證了他們所說一點不假。

話說當日本來一切正常,事前也沒有任何狀況,小龜在早上第一節課中突然發難,站起來說要回家,之後拒絕上課不特止,還開始破口罵人,繼而離席一個人到院子裡去。奇怪的是,其他學員毫無反應,就像事不關己、見怪不怪一樣,甚至有人連一眼也沒有望過。

兩位同事施施然上前跟進,我始終是半個新丁,在不知就裡的情況下只好乖乖留在課室。其後小龜一直大吵大鬧,可是各人卻好像聽不見一樣,看書的依然看書,抄寫的繼續抄寫。直到過了好一陣子,大舊和裕哥終於忍不住,一起動身走向院子,而我亦跟了去看過究竟。

出動到兩位老大哥,肯定不只是講講道理。二人一來就怒罵小龜,可是小龜越被罵越是激動,一時坐在地上發難,一時望著我說要玩電腦。我感到既無奈又好笑,不過兩位老大哥就沒有那麼客氣,就在小龜發難不停之際,大舊隨手拿起小龜的拖鞋,瞬即在小龜嘴巴上抽了兩下!可是小龜非但沒有學乖,還變本加厲地嚎叫,更重重的把自己的頭往牆上一下又一下的撞。這時候,一直在背後好言相勸的裕哥一手抽起小龜,另一手則恨恨地給小龜抽一記耳光,然後說了句:「你要作賤自己嗎?裕叔來幫你。裕叔這麼多年都不忍心打你,現在打你也心痛。」

裕哥這記強力耳光,大概是我平生見過最恨勁有力的一擊,在場各人包括小龜都安靜下來。當時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裕哥打人後還可以大條道理?為何小龜好像特別怕裕哥或聽他的話?事後我才知道,原來裕哥和小龜的父親是同村好兄弟,從小看著小龜長大,怪不得小龜一直叫他裕叔,還特別聽他的話。

雖說小龜靜了下來,但他的情緒還是非常不穩,之後的課堂和午飯都沒有現身,一個人躺在床上動也不動,更收拾好行李準備隨時離開(我們當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到了晚飯時,小龜終於敵不過自己的肚皮(他已兩餐沒吃),面懵懵地現身飯堂。小龜本來就極之為食,智商和個性則非常簡單,所以同事也沒有為難他,只要求他在眾人面前認錯,保證不再無故發脾氣便讓他吃飯(雖然我們都知道對他根本毫無「保證」可言)。

由於事出突然,加上來龍去脈未清,所以我在整件事件中沒有任何參與,只作為一名旁觀者默默靠邊。當晚,我主動和同事提起此事,也提出了好些問題,不但弄清小龜和裕哥的關係,也最終得知小龜失常的原因。簡單來說就是老堯(見〈老淚縱橫〉一文)和其他學員也常常面對的問題――想家,只是小龜的情況較為特殊(見〈新朋友〉一文),所以比其他人表現得更反常和激動。

兩年前,如果要我數祖國的問題,首先大概會是政治制度、貪污腐化,之後或會是貧窮、人口、教育,甚至城鄉差異、男女失衡等問題。誰不知這兩年來我所接觸過的人當中,不論是流浪兒童、愛滋病友、吸毒者,還是性工作者、弱智人士、精神病人,竟無不是有著說不清、講不盡的家庭問題。在這裡,我當然無意把國家的問題歸結或化約為家庭問題,只是我真沒想過這問題原來深入不同的群體,遺害那麼嚴重。或者你和我的家都有好些說不清的問題,和美滿甚至沾不上邊,但相比起這些人們,可能你我都實在要慶幸、感恩。

2012年7月1日 星期日

老淚縱橫


生日會上,老堯淚了……

老堯是我們年紀最大的學員,今年五十五歲。記得他早前說過兩句令我特別有印象的話,第一句是:「我吸了幾十年毒,這麼多年來最清醒的就只有現在。」

上回說過滔哥的離開對學員造成負面影響,老堯是其中之一,他自那時起開始失控,整天吵吵鬧鬧嚷著要走,可他連自己要去那兒也不知道,一時說回湖南老家,一時又說去瑞麗和家人團聚。那幾日,我們不停好言相勸,甚至直接刺他死穴,但都是束手無策。事實上,無論同事或學員都深知老堯只是一時「短路」,讓他離開的話,結果如何大家都心裡有數。後來我們只好出動最後一招,就是老堯的家人。

老堯來戒毒是為了家人,所以我們知道這是最後的希望。但我們不是要對他說甚麼大道理,而是直接請老堯的家人來戒毒所見見他,鼓勵他,為他打打氣。其實我們大部分學員都是為了家人而來的,所以家既是他們的軟肋,也是他們不穩定或「短路」的原因――因為太想家

得知家人到來,老堯開始軟化起來。和堯太聯絡過後,她馬上和小兒子從瑞麗趕來保山。同事在當晚九時把堯太二人接到戒毒所,老堯見到家人後表現得判若兩人,非但親自到廚房替他們弄碗麵條,還像小孩子一樣尷尷尬尬地傻笑。我們之前在電話已托付好堯太,著她好好勸勸老堯,所以他們到步後我們就放手讓他們好好相聚一下。

老堯的大兒子在外省打工,所以沒法到來,小兒子過兩天則要考試,所以只能短聚一日一夜,翌日早上便要回瑞麗。老堯和家人相聚後情況大有改善,不但願意和我們談話說笑,也重新打理他所負責的菜田。當日我負責送堯太二人出城,一路和他們談了許多。堯太是典型的農村婦女,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就是那麼賢惠,那麼嫻淑,正如老堯之前的第二句話:「沒有這麼好的媳婦,我早已放棄自己了」。

堯家到來當日,正好是我們三個月一次的生日會。我們的生日會分上、下半場,上半場是檢討和分享,讓學員在較為輕鬆的氣氛下說說自己的感受,無論是快樂還是不滿的。下半場是晚會,簡單一句就是有吃有喝、有玩有樂,讓學員得到一點許久未曾有過的溫暖。生日會前幾天,老堯一直拒絕上課和勞動,連吃飯也有時不見人影,但生日會當日他終於自願出席,我們猜到他的心已軟化下來。席間不少學員和同事都對老堯說了好些真心、關心和擔心的話,我當時坐在老堯附近,正好四十五度看著他的側面,我發現老堯一直低著頭,又感動又慚愧的不發一言,最後還落下淚來。

老淚縱橫,情何以堪。我們這裡全是男人,或者男人處事就是這樣,事情過後大家都沒再重提,這幕小風波也隨之告終。最大感觸的是,我真為老堯有這樣的家人感到欣慰,他們非但沒有離棄他,反過來應說是不離不棄,我肯定他們曾因老堯嘗過不少苦楚,遠遠比我們那幾天受的更甚。老堯願意留下來,是因他有明事理的好家人,可是早前離去的滔哥就不一樣。戒毒工作不但需要當事人和我們合作,家人的合作也非常重要,之前滔哥的家人就是沒有和我們配合,反而鼓勵滔哥早日回家,我們也感到無可奈何。我不敢說這是滔哥的不幸,但相比滔哥而言,老堯呀老堯,你真是多麼的幸運呀!

2012年6月29日 星期五

承諾


流浪兒童會忽然無故跑掉,這裡的學員亦然;前者常於我不在時離開,想不到後者也一樣!

早前回到大理工作幾天,滔哥就在我出發當日走了(大理行容後再談),大家都不知他為何要這樣。據說當日人人都勸他、拉他,可他就是失去理智一樣,甚麼都聽不進,誰都不給面子。當日出發前,我和幾個學員在院子閒聊,還答應買些乳扇(大理特產)回來給大家嘗嘗。滔哥當時也在場,還指定要玫瑰糖味的。聽聞阿風勸滔哥時說過:「你的玫瑰糖還未回來,給點面子和耐性等等吧」,可惜滔哥就是不聽。

到底滔哥為何要走?我想就連他本人也不一定清楚,因為主任駕車送他到車站後,滔哥臨別時竟說了句:「其實我也不想走呀!」吸 / 戒毒者有時就是這樣,做事不顧後果,甚至連自己也不明所以。可是他已沒退路了,所方規定來者自願,去者不留,既然你堅持未畢業也要離開,那麼出大門後就不能返回,否則不單對我們的管理運作,就連對其他學員也會造成負面影響。

同事和學員對滔哥離開的原因議論紛紛,大多數人認為他腦袋忽然「短路」(發神經)!這解釋看似輕率,但其實大家並不是兒戲或開玩笑的,因為即使是過來人也認同,吸毒者有時真會控制不了自己。某同事更說得很有科學根據似的,大概是毒品傷害腦神經之類的理論,所以常有「短路」的情況出現。我不是專家,亦沒有認真深究過,所以不評論亦不表態。

第二個猜測是,滔哥在外面有「大茶飯」或不可告人的事等著他。現時為止我也查不出這消息的源頭,但大家越說就越似曾曾的,甚麼滔哥和老友約好去運木材、做大生意。我本人對這說法深表懷疑,一來這裡嚴禁學員私下與所外任何人接觸,即使和家人見面或通電也會有員工在場,學員入住時更要交出手提電話,帶來的行李和日用品亦必須通過檢查。二來這說法實在有點無稽,聽落就是典型的無中生有、以訛傳訛,相信是學員太無聊而亂編故事。不過告訴我的竟然是一位同事!

第三個理由明顯較合理和有深度,卻倒不一定是真相。某同事指出,學員在入住一段日子後,常會認為自己經已戒除毒癮,因此急不及待離開這裡。這解釋的確較像樣和合理,正如之前提過,肉體的癮基本上短時間就會除清(見〈毒癮〉一文),所以有學員不想待此十八個月也好正常。然而,滔哥在這裡待了十個月有多,如果是這原因的話,他早應在半年前,甚至更早就離開,為何要等到今時今日?再者,滔哥的表現一向很好,早已適應這裡的生活。記得有次和他提起畢業後的去向,他反而擔心自己離開以後會把持不住,更說還是留在這兒好。

到底滔哥離開的原因是甚麼?看來真是個無法解開的迷團,除非我們日後有機會相逢。不過,戒毒所現在已無人再深究箇中原由,反而是他的離去對同事和學員也造成一點影響。同事自不免感到失望,甚至有點氣憤,覺得他不守承諾、忘恩負義。同事們雖很有經驗,以前也見過不少類似情況,不過人始終不是機器,情感上總有點兒難受。對學員來說影響則較大,尤其是那些年資較短的,因為滔哥算是這裡半個老大哥,加上平日的榜樣也不錯,所以對他們肯定有點打擊和動搖。至於年資較深的學員則和同事一樣感到心痛,阿王就是其中一位。我回來當日阿王私下對我說:「我心裡好難受,他(滔哥)為甚麼要走?對我們好大打擊呀!」

於我而言,短短兩個月的相處,我的感受肯定沒有其他同事和學員般深。此外,對於戒毒期應該多長?是六個、十二個,還是十八個月?我覺得這討論亦不太有意思。重點是十八個月其實是一個承諾,對機構、對家人,以及對自己的一個承諾。所以即使已經戒除毒癮,但這承諾還是要遵守的,否則這一步也辦不到的話,莫講未來一輩子,那怕是離開不久就可能重蹈覆轍。來這兒戒毒的人,表面說得好聽,叫「自願戒毒」,但實際上他們大多數是走頭無路,並且從沒把承諾當作一回事的人。滔哥再一次違背承諾,我對他的未來實在不予厚望。

2012年6月22日 星期五

新嗜好


距離回港之日越來越近,可是日子卻越來越難挨。為甚麼?因為這兒的生活實在苦悶得可以想像。電腦中的音樂和相片已翻聽翻看無數片,寫日記的心情也沒有,有時甚至有倒數解脫的感覺。日前甚是苦悶的我竟然蹲在地上觀看甲蟲大戰蟻群,看了足足二十多分鐘。

在農村就是這樣,起初覺得甚麼都有趣,環境空氣生活甚麼都舒服,可是日子久了真的非常單調。這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未曾親身體會過的話還是兩碼子事兒,加上戒毒所不能自由進出,在活動空間有限的情況下,慢慢開始明白坐監的感受(也體會到老爸當年行船的痛苦)。

雲南開始步入雨季,近日不時下著毛毛細雨,令我連打發時間的勞動也失去。同事和學員都下棋、打鼓和練結他來消磨時間,只是棋盤和樂器本來就不多,即使他們讓我我也不忍心,所以每次都笑著說自己沒有興趣。可是實情我已苦悶到一個程度,不單渾身不自在和不明所以地來回踱步,還「發明」了幾樣新嗜好來打發時間

第一項新嗜好比較正常,就是餵羊。不過你可能會問,餵羊能打發多少時間?一般而言只需把預先割好的草丟進羊欄裡便可,過程不到一兩分鐘。即使加上割草,其實也打發不了多少時間(草要存放一兩天才可給羊吃,否則羊吃了草上的雨或露水後會拉肚子),可是我「發明」的餵羊法自有獨到之處。首先,我會充滿愛心地一條一條來餵,期間又會戲弄牠們一番,把草放左又再擺右、抬高又再放下,務求讓牠們多做動運。我甚至會一面餵草一面和牠們說話,讓牠們感受到我多想吃牠們,多想令牠們長得更皮脆肉滑。不過一般我都是了無心機地說:「吃啦,吃啦,日後就到我們吃你啦」、「吃啦,吃啦,我好悶呀」……我懷疑牠們在我的負面情緒下進食會大大影響肉質,不過反正我快將離開,大概沒有吃牠們的機會了。

第二項新嗜好帶點血腥,有點不好意思說出來,就是打蒼蠅。我真想對香港人說,香港比中國農村是多麼的乾淨,尤其是養了豬的地方。未試過在這地方長期待過的人,不要跟我說你懂,因為之前我即使常去農村,甚至待過三五七天,但原來那時我還未算懂。現在我不時拿著廢紙在房間或走廊巡視,一見到蒼蠅就毫不猶疑手起紙落。可是我想說,這裡的蒼蠅多到一個地步,就算全體人員二十四小時打蒼蠅,結果還是不及牠們滋長得快。我們每天會放三四盤蒼蠅藥,而且每盤都是滿滿蠅屍的,結果還是徒勞無功,牠們還是整天在你身邊飛來飛去,在你身上爬來爬去。我懷疑我現在打蒼蠅已進展到不只是嗜好和打發時間,更是帶點變態地復仇和發洩。

第三樣新嗜好比較靜態和正面,而且一幹就可以幹個三兩小時,那就是除草。我不知怎樣才能說明除草的樂處,但我就是樂此不疲。除草不但可以打發時間,還能平復煩悶的心情,令我變得專注和安寧。此外,除草雖無技巧可言,唯一講求連根拔起,正所謂「軌草除根」,簡直是一套人生哲學,對這裡的學員以致每一個人來說都很有意義。人心就是一塊心田,和耕作一樣需要恆常打理,去除一切歹意惡念,否則雜草叢生會把養分全數吸光。除草就像去惡一樣,只做表面功夫是不行的,一定要「連根拔起」,否則只能風光一時,更枉論長遠豐收。所以你說除草是不是硬道理,是不是好嗜好?

可惜的是,無論我多努力餵羊、打蒼蠅和除草,生活還是一樣的單調,何況下雨天不能除草,苦悶就更倍加難受。不過,我雖說想快快回港,內心還是非常不捨,只是面對現狀不得不吐吐苦水,解解鬱結。不知餘下的日子裡我還會不會有更多新嗜好,但唯一肯定的是日後會好懷念這段「苦悶」的日子。

新人


戒毒所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學員絕大部分是來戒毒的,但也有來戒酒和智障的,早前更接收了一位患有精神病的新人。起初我覺得有點奇怪,更擔心會否對學員和戒毒工作造成影響,後來發現反而是正面影響居多。

這位新人叫阿鴻,他媽媽是附近某縣的退休校長。阿鴻今年四十四歲,十六歲某天忽然病發,至今足足二十八年。據說阿鴻小時健康正常,病發前也全沒先兆,但自從那天起就沒有清醒過,除了自言自語和常有怪異行為之外,就連生活自理亦有困難,家人二十八年來都用鐵鏈把它鎖在房間裡,起居飲食像貓狗一樣,就地解決,愛吃便吃,愛拉便拉。

這種事情聽起來既鬼異又令人難過,心裡更疑惑這家人到底是甚麼回事。後來得知原來阿鴻的父親早已離世,全靠母親一人獨力養大他。鴻媽非但沒有親人幫助,更因兒子吃了半輩子苦,現在年紀老去,無力照顧兒子,只靠鄰居和昔日的學生間中關照,所以我對她也從質疑轉為同情。

起初大家對接收阿鴻都不免擔心,領導也爭扎了許久才答應鴻媽的哀求。講到底,人心肉造,做慈善的,總不想見死不救,加上戒毒所的同事們也有照顧精神病人的經驗,所以最終也接收了阿鴻。原來戒毒所成立初期學員不多,因此曾兼顧各種有需要的人,包括傷健、智障和精神病患者,你說神不神奇?

阿鴻來的初期,我們都感到有點吃力和苦惱,他非但無法和人溝通,生活自理也嚴重到一個地步令我們明白為何鴻媽要把他鎖起來。舉吃飯一例,他要不連續幾頓不吃,要不每口飯都「反磋」一番,放進嘴後吐出碗邊或桌面,然後又再吃掉。再者,他許多牙齒都已經不在,是他多年前自己一拳拳打掉的,因此現在咽嚼也有困難,但矛盾的是他喜歡啃骨頭,不過是吃地上人家啃過的骨頭!總之莫講其他細節,只吃飯一事就已令我們大感頭痛。

不過這也是戒毒所的神奇之處。我原以為阿鴻的到來會影響學員和運作,但相反的是給了學員一個照顧和接納他人的機會。別以為被歧視者就不會歧視人,實情世事往往相反,不少人就是喜歡踩低別人抬高自己,越被邊緣化的人就越要找個比自己更邊緣的人墊底。這種人性醜陋在今天並不罕見,這兩年來我也早見膩了。猶幸這裡的學員大多數對阿鴻照顧有加,雖然間中也會作弄或取笑他(和小龜)。上課或勞動時,值日學員會全程倍伴著他,有些還會設法教他說話認字,陪他散步閒坐,就連吃喝拉撒之類的事情,也會專人輪流「服侍」他。這一切實應歸功同事們,因為他們一直為學員立下很好的榜樣。

最神奇的是,阿鴻來了快一個月,從起初我們對他寸步不離,連洗澡、如廁和睡覺都要陪著他,到現在已安心讓他自由走動,甚至讓他一起打掃,一起上課。至於吃飯問題也大有改進,既學會定時進食三餐,又不再「反磋」和拾骨頭。不過,人類還真是有趣的動物,阿鴻一方面的確大有改善,另方面卻出現其他問題。他現時已能和我們有限度對話和給反應,但同時亦開始罵人和說髒話!前天飯後我試圖拉他散步,但他竟然對我說:「你這傢伙別跟我囉唆、別跟我囉唆、別跟我囉唆……」,足足「別跟我囉唆」了幾分鐘!

難民

連續多篇與戒毒所有關,是時候轉轉口味,換個話題。早前和幾位本地人去了中緬邊境,視察那邊的難民情況及需要。原先爭扎應否將此行發表,因為擔心問題比較敏感,會為自己或當地人帶來麻煩。後來發現網上也有零星報導(而且未有被「和諧」掉),相信問題不會太大,加上那天答應了當地救援人員把消息傳開,讓更多人關注此事,所以最終決定記錄下來。

雲南和緬甸兩地接連,加上邊境遼闊,看守不嚴,所以兩邊民眾常會偷渡往來,有(非法的)旅客,也有亡命之逃,還有從事糧食、木材、玉石,甚至毒品買賣的人(見〈江潮哥〉一文)。去年六月以來,緬甸軍政府針對當地小數民族展開了大大小小的軍事行動,導致大批克欽族(國內分為景頗族和僳僳族)難民湧到雲緬邊界,人數超過好幾萬,主要為老弱婦孺。

奇怪的是,兩地邊境自去年起非但出現數萬難民,而且炮火聲無從間斷,可是全球媒體好像未曾聽聞或漠不關心似的,除有少量簡短報導之外,絕大部分都隻字不提。國內媒體更不必多說,不是轉移視線(說成是外國勢力干擾,又或者集中報導緬兵誤殺中國公民一事)就是否認有關事實(有官員竟然否定難民的存在)。估計兩邊政府為此事下了不少「工夫」,尤其緬甸去年大選前後務求表現改革形象,以贏得西方解除經濟封鎖。以上純屬個人猜測,但為了了解實情,我決定親自前往看過究竟。















(簡陋的難民營)

從保山出發的話,駕車大約只需五六小時便能到達邊境城鎮,也就是鼎鼎大名的毒品重災區瑞麗。由於時間和路線所限,我只去了XXYY兩個地方,合共十個難民營,總人數約有萬多名。當日天氣非常炎熱,我的汗水不斷從臉額流下,兩和腰背也都濕透。本來我隨身帶有一把紙扇,可是眼見難民的苦況,我也不好意思拿出來。我以前曾探訪過幾次難 / 災民營,相較之下這裡不算是最惡劣的一個。當然,這比較毫無意義可言的,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

眼前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面孔,有老人,有婦女;有患病的,有殘障的;還有更多是小孩子。我背包裡雖有相機,但向來很抗拒在這種場面拍照(除非有工作需要),加上有政府人員在場監視,且講明不得拍攝,所以一直沒有拿出相機。後來,一位緬方人員主動問我有沒有相機,又領我到沒有人監視的地方,請我多照幾張,並把消息傳開。在沒有多想之下,我答應了他的要求,戰戰競競按下快門,然後鬼鬼祟祟一同離開。















(營內的環境,內有一條污水河)

據我所見,當地現時最大的需要有三:一)肯定是早日停戰,否則難民既無法回緬,亦無法和家人團聚,因為有的已上戰場,有的則在戰亂中失散;二)糧食和藥物,也是最實際的援助。我在他們的大本營雖然見到大包大包白米,可是根本不足以應付人數眾多兼長期滯留的難民。再者營養不良、水土不服、衛生欠佳已令多人生病,沒有藥物他們難以痊癒,好些病人只能躺著或者以一些偏方治療(如挖沙,把脖子挖得紅紅,卻不見得有果效);三)讀書和關懷,或者有人會覺得這不是當務之急,但只要想深一層,小孩這時沒有書讀,他們只會百無了賴,毫無寄托和盼望;群眾沒有人關心,當前或日後可能出現心理問題。所以不論從人道救援或實際考慮(無人可以擔保難民不會變成暴民,所以當局也默許有限度的救援)出發,以上三點都是刻不容緩的。















(當前難民急需的大米)

但另一方面,現實卻有點難聽的是「長貧難顧」,我們知道他們最終還得返緬,可是現時戰事毫無結束的跡像,所以他們即使有家也歸不得。而目前不論是救援人員還是當地人也意識到,長此下去很有可能形成另一個矛盾,就是難民日後不願返緬。這真是個未知之數,考察期間我也聽到類似的擔憂,就連有份參與救濟的當地人也說漏了一句「易請難送」。曾經聽聞過,難民救援是眾多救災工作中最棘手的,看來果真屬實。



















(營外就是燒垃圾的空地,衛生環境可想而知)

短短兩日考察未有為當地帶來實質的援助,但目前已和一些朋友商量,希望盡快籌集足夠資金,並趕及在雨季前為他們送些白米和藥物,因為部分難民營位處山腰,天雨路滑送糧的話會很危險。如果你都想出點綿力的話,請盡快告訴我。

提外話,此行有個問題我至今也搞不清:到底我們有沒有越過邊境?有沒有偷渡?抵達當地後,我們由一位緬方人員帶同轉乘另一輪緬甸汽車(車牌和車內的文字都是緬甸文)走山路往來,連原先駕車的朋友也認不得確實位置。後來有去過那邊的人堅持我們已越過邊界,也有人表示不一定,不過唯一肯定的是,當日所有人中就只有我未試過偷渡,又或者是第一次偷渡!

2012年6月16日 星期六

毒癮


很多人都想知道,吸毒者毒癮發作時會有甚麼反應?是否和電視 / 影一樣會滾地嚎叫、痛不欲生?我不是過來人,所以只能轉述過來人的經驗,也順道談談我們如何照顧新人。

雖然這邊有許多吸毒的朋友,但為了管理和感化工作,我們不能過量或過急接收新人,頂多每月一位,好維持學員的人數,否則的話很容易出事。同事常言戒毒工作就好比手抱一個炸彈,好運的話可能不爆或晚點爆,只是一但爆起來就分分鐘令你粉身碎骨。這比喻起初聽落覺得有點誇張,但實情並不無道理,尤其當你長期接觸過吸毒者之後就自然會明白(這點容後再說)。

每當「新人」到來,我們不會第一時間讓他和大伙兒起在一起,相反會給他一個獨立房間,我們叫「新人房」,不過絕對和洞房花燭沒有關係,那個是「新房」。我無意「搞爛gag」,只是每個外來訪客都會有這樣的聯想,久而久之我們現在接待訪客時,總有一方說出這個不好笑的冷笑話。入住新人房,新人雖無愛人陪伴,卻有同事輪流和他晚上同睡,一來不想他毒癮發作時影響其他學員,二來有助我們照顧、觀察和與他們單獨談話。

千萬不要以為我們這樣會很危險,又或者以為我們會像電視 / 影一樣把他綁起來,給他毛巾咬,這不只是電視 / 影的誤解失實,直頭是假得離譜。據過來人所說,雖然毒癮發作時的確難受得很,那種痛苦更是無法形容和難以說明,只是不會像電視 / 影那麼誇張,至少當時人已無力滾地、打人、劈劈凳。毒癮發作時,每個人的反應多多少少也有些微不同,但大致上會有以下幾項特徵。

第一,時冷時熱,遠比感冒發燒為甚。冷起來會全身發抖、長雞皮、毛管豎直,不論披多少被、穿多少衣也沒用,而且過不了多久又會發熱;發熱時則有點像全身被火燒,不少戒毒者會在床邊放一盤冷水,發熱時用來沖身,但都只能短暫舒緩痛楚。第二,周身骨痛。據說這痛倍難形容,是從關節和骨頭中痛出來,像有蟲子或螞蟻咬你的骨髓和神經。這痛會令人坐不安、吃不下、睡不著,整天抓癢卻抓不著癢處。第三,神志不清、喪失理智。情況好轉時整個人迷迷糊糊,頭昏腦脹;情況惡劣時無法自控,常有失常行徑,不顧尊嚴苦苦哀求,或妄顧恩情惡毒咒罵。

除以上三點之外,還有好些其他反應,例如肚屙、作嘔、四肢無力等,不過相比以上三點謹屬小巫見大巫。借用過來人同事的一句話來總結,毒癮之苦絕不比電視 / 影上所見到的為低,但實情簡直南轅北轍,那些滾地、打人、劈劈凳的場面皆純屬虛構,因為當時人根本沒有這個氣力。怪不得早前鄺哥終日無神無氣,不是呆坐就是躺著(見〈鄺哥〉一文)。

這位同事後來又告訴我一個他每次回想也覺好笑的故事:「我當年是和『爾康』一起戒毒的」。爾康是誰?就是《還珠格格》入面那位文武雙全、英俊不凡的男主角,某集提到他被奸人所害,染上毒癮,在各方鼓勵下決心戒毒。恰巧當時我同事正在戒毒,就在四肢無力、躺在床上的那一刻,他看著爾康在滾地、在耍功夫、在飛在跳!同事笑說:「你不但不懂毒癮的可怕,更不會理解我當日看《還珠格格》時的心情,是多麼諷刺,多麼可笑!」

一般來說,那些強烈的身體反應太約三五天過後便慢慢消除,接下來就是四肢乏力、無神無氣一段日子,再過十多天左右,體力便會漸漸恢復。當然,這只是一個大概,還有好些不同因素會令情況稍有不同,例如意志、年齡、身體狀況、飲食營養、身邊人的照顧等,都對康復進度有或多或少的影響。身體的反應最低限度會在三個月內完全消除,因為人體內的血液在三個月內會更換一次,只要期間沒有復吸的話,身體的毒癮肯定經已除清,餘下的就只有心癮。

「毒癮易清,心癮難除」,這是不少過來人的鑑誡。許多戒毒者都曾經試過各種各樣的戒毒方法,甚至歷盡家破人亡、獄窗生涯,可惜最後還是復吸,所以心癮才是最難解的癥結。導致這問題的原因有許多,包括個人的意志是否堅定、戒毒後有否重投昔日的損友、社會網絡或家人朋友的支持是否足夠、生活環境有沒有受到重大打擊(如不被接納、找不到工作)等。其實吸毒者的頭腦和情緒智商一般已被毒品嚴重損害,所以有時會相對難以承受打擊,尤其他們在戒毒時下了多麼大的決心,抱有多麼高的期望,可是最後人事卻與願相違,結果可想而知。因此我們在這裡常常對學員說,戒毒不是一星期、一百日,還是十八個月,而是一輩子的堅持和抗爭。

呯呯彭彭!呯呯彭彭!


「呯呯彭彭呯呯彭彭!」聽到人也心煩……

農村地方,一向以安寧見稱,甚少有城裡的大型機器聲,可是近來這裡出現很少在農村裡響起的嘈吵聲,令人無法安寧。那是鼓聲。

戒毒所的生活單調無比,每日不外勞動、上課,娛樂的話頂多打打籃球、看看電視或下下象棋,所以我們會盡量為學員安排一些特別活動,尤其可以學會一些知識或技能的。因此,我們會間中請一些外來的朋友,教授學員彈結他、打鼓。

上星期,我們從城裡請了一位音老師來教學員打鼓。這位老師姓胡,年青,既會結他,又會打鼓,是位才俊青年。老師的優秀不止於他懂音樂,更願意分文不收來到這兒,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天,每天早上和中午用心指導學員。

既有這樣的安排,我們的日程也有所配合,大大減少這兩天的勞動。不過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天公造美,因為這十天裡足足下了五天大雨!連續下大雨,是雲南多久沒出現過的呀,而且經我查證過,不單單在保山,連昆明、大理等地方也一樣。雖然這不足以解決雲南大旱的問題(見〈雲南大旱〉一文),但至少還是有點幫助。

對旱情好,對學員亦好,但對我就真有點不好受。原因簡單,大雨不能幹活,學員閒著就發憤練鼓,所以從早到晚就「呯呯彭彭呯呯彭彭!」的。一首好音樂,自然令人為之一振,尤其在這麼單調的生活當中。可是學員們大部分都是新手,學的又是特吵的鼓,加上個個都落力非常,又一個接著一個的,從早上七點一直「呯呯彭彭呯呯彭彭!」到晚上十點。真不是一般的音樂!

無論學音樂或教音樂,我也是個過來人,好明白初學者總都要經過一段時間磨練才能奏出「音樂」,可他身邊的人則要受耳根之苦,我家人就曾嘗過我不少苦了。這當然只是說笑,不過說老實話,整天「呯呯彭彭呯呯彭彭!」真是有點難受的,但見到學員們學得用心,打得起勁,就算聽得有多心煩,我內心還是滿高興的。

不過,我們也有些學員對此不感興趣,這個我們自然不會勉強,但最搞笑的還是我的同事,他不但極力游說那些無興趣學的學員,更拋出了「學一門手藝」的講法。坦白說,這講法不但無說服力,就連同事說過後自己也偷偷笑了!

結果,這兩星期以來我都是在「呯呯彭彭呯呯彭彭!」中度過,心煩呀……

2012年6月8日 星期五

鄺哥


我把一罐紅牛和兩包黑芝麻沖劑送給鄺哥,慶祝他成功堅持了一個月的戒毒生涯。

鄺哥早我幾天來到這兒,上星期剛好滿了一個月,是我頭一個親眼見證從毒海中轉變的人。月前鄺哥不單只瘦,而且雙目無神,滿面愁容,一天到晚沒精打彩地坐著、躺著。老實說,我起初有點不太喜歡他,總覺得他城俯很深,甚麼都不說,甚麼也不幹,整個人像失去靈魂的驅體一樣。

同事告訴我,「新人」大概都是這樣,而且他們的到來有時亦會引起少許麻煩。他們要不毒癮發作,要不無力工作、無心上課;對這兒還未習慣,對我們亦未完全信任,所以對他們要多些包容,給他們多點時間和空間慢慢適應。經過一個月,鄺哥不但適應過來,還開始主動和我們打球、勞動;笑容多了,說話多了,連飯量也多了,之前瘦削的面龐和腰間都長出肉來。

話說某天鄺哥一個人在打籃球,我覺得是個大好機會,便上前和他湊著玩玩,一邊打球一邊聊天。閒談之間我才知道,原來再過一天便是他剛滿一個月的日子。鄺哥告訴我在這個月裡曾經有多次想過放棄,在許多個毒癮發作或寂寞難耐的晚上,他都對自己說天亮後便離開。可是早上見到大伙兒晨操,又有人為他預備好早餐,再想想家裡的妻兒,好容易才戰勝心魔,如是這般挨過一天又一天。

我發現鄺哥其實是個蠻主動和健談的人,尤其每當說起家人時,他的話都特別多,笑容也特別燦爛,不過亦看得出他內心的歉疚。「假如不是媳婦好,她早就跑掉了,我也早就沒命。」鄺哥面帶苦笑地說。除妻子之外,他兩個兒子也是他的動力源頭,「我來自願戒毒,都是為了兩個兒子」。鄺哥大兒子十五歲,小兒子七歲,談起二人,鄺哥就是停不了口,特別是小兒子:「我就是喜歡他,他好聰明,是我最大的希望」。說著說著我們才發現,原來鄺哥就只大我一歲,我驚訝,他更驚訝,還對我說了句:「你這年紀不結婚生小孩,來這裡幹嗎?」我只有無奈夾好笑地說:「來跟你打球嘛!」

鄺哥這個多月來的努力,正好從他肚皮長出的肉所反映出來。不過,他的改變不單是長了點肉,就連整個人也精神多了。現在的他會常常和幾個學員一起閒坐閒聊,不但每天主動和大家一起落田,還不時一個人到菜棚裡去,不過不是幹活,而是採青瓜和番茄吃!

一個人的改變,是很微妙和美麗的過程。這兩年來,我能見證鄺哥的轉變,還有好些人們的故事,我覺得全是一種幸運和恩惠。我不敢說十八個月,甚至再之後的鄺哥會怎樣,但至少現在的他經已遠勝從前。這是他本人和我,還有其他兄弟都深深察覺和認同的。衷心祝願他和他一家有美好的將來。

分工


來戒毒所之前以為這兒會問題多多,學員會像流浪兒童一樣惡搞,可是情況完全相反。這裡的運作不單順暢而有系統,學員更意外地個個聽話有禮,日常管理根本不用花少多氣力,每天只要帶帶課、種種田、安排活動和關心學員,頂多督促一下衛生和生活作息。能有這樣的效果,全憑同事們多年來合作無間和分工得宜。

這裡除我以外還有四位老師,他們雖然年紀不一,有不同的角式,但都是從中心成立那天起共事了五年的老員工。換句話說,他們早已磨合經年,做事齊心又有默契,更熟悉彼此的脾性、強弱和處事作風。作為新來兼外來者,我自然無法和他們相比,有時只能像個「小學雞」般東問西問,有樣學樣,盡量配合之餘又要找尋自己的角色。久而久之,我們的合作慢慢比之前順暢和自然,加上我自知「時日無多」,主動要求多帶點課和活動,他們自然更樂見其成。不怕告訴你,現時我的工作量比他們高出不少呢!

除了員工團結一致和有心有力之外,分工得宜也是日常運作順暢的主因。撇除新來的或有特殊問題的(如小龜)學員,這裡各人都有特定的角色和崗位,此外又會輪流分擔某些工作。舉例從最基本的說起,學員每天要負責打掃所內指定的位置,每星期則輪流有四位學員負責膳食的安排,包括劈柴、下廚、洗碗等,不用下廚的學員則負責其他勞動。

談到食,我這豬頭自然有話要說。現在我天天吃的可是健康食品,除了必要時打點農藥之外,肉類和菜蔬都沒有任何激素或添加劑(例如我們的羊是吃我們自己種的草而不是飼料,所以肉質特別嫩滑!見〈簡單是美〉一文),而且保證新鮮,都是當天收割 / 屠宰當天烹煮。再加上這些食物都是我們每日的勞碌和汗水所得,正如早前所說,有一種無形的踏實、快樂和滿足感(見〈幹活去〉一文)。

不過話雖是如此,實情卻沒有這麼完美。我們每頓飯只有兩道菜,而且份量不多,所以每餐都是飯多少、菜多肉少,款式更是餐餐重覆、天天重覆,因為每到某種蔬菜的收成時,我們分分鐘要吃足一星期十幾餐!舉例上星期我們收割菜和青椒,那上星期的午餐和晚餐基本上就是吃韭菜和青椒(還記得青椒吃多會肚瀉嗎?!見〈簡單是美〉一文)。如果你硬是要追問早餐的話,那我便只好傷心地告訴你,早餐除了淨麵還是淨麵,唯一可以選擇的是鹽巴醬油辣椒湯底或者鹽巴醬油辣椒撈麵!

還是說回分工好了。除了打掃和煮飯外,其他工作也有仔細的分工,都是為每個學員度身安排的。年紀較大或身體不好的(如毒癮未清、體力未復的新學員)負責澆水、收割、除草;養過禽畜的負責割草、倒餿等餵飼;年青力壯的背起掘地、翻土、搬運等任務;會種田的則專責打理菜棚、農地。此外,我們會按當時的實際需要,把新來的或沒有專長的學員編入某組,透過以老帶新的方法讓他們學習不同工作,令這些工作和經驗在老學員畢業後得以延續。

最後,我們還有值日、帶操等分配,是由部分穩定和來了較長時間的學員負責。他們要帶領晨操、按時打鐘、開關門鎖、督導衛生,又要幫忙照顧新來或有特殊問題的學員,甚至有時會間中帶課、主持活動。這不但有助中心的管理、減輕我們的工作負擔,對學員來說還有更深的意義,有助他們培養良好習慣和責任感,更是對他們的一種肯定和信任,從而建立自己,又成為新學員的榜樣。

讓生命感染生命,這才是最有效的戒毒方法。戒毒是一生的挑戰,好多過來人戒後又再復吸,原因不只是意志薄弱或環境所致,更多是因為生命未有重整、更新。肉體的癮,大概一星期就能除掉,但心靈的癮才是關鍵中的關鍵,所以我們才會用盡不同方法,提供十八個月的食宿活動,讓學員重過新生,建立自己,幫助別人。這才是分工最重要的目的,而非方便管理和運作。

2012年6月2日 星期六

巾幗英雌


談完柔情漢子,再來說說巾幗英雌。

不是說戒毒所只有男人嗎?是的,不過我說這位英雌雖然也在保山,卻不是戒毒所的一員。這位朋友叫小仙,是另一位英雌曉琴介紹給我的朋友。曉琴知我會來保山和想多看一些項目,所以便介紹小仙給我認識,並更高度評價小仙的為人和她的工作。

到步不久我就和小仙取得聯絡,早前也和她吃過一頓飯,且足足談了老半天。小仙個子瘦小,樣子清純,只有一只手臂(為免尷尬我沒有問及原由),不過她的能力卻不能從她的外表中看出來。小仙在農村長大,在昆明和西雙納版工作過,都是從事和慈善有關的。後來她離開機構,返回自己老家,獨個兒張羅資金,用來照顧老家和附近村子的好幾十個孤兒和窮困家庭。

小仙的能力確是強,我們對國內的慈善工作看法也挺一致。由於她以前在別的機構工作多年,所以不但有些經驗,也看透了好些問題,所以和她談起來特別有意思,甚至有好些同感。經過這兩年,我深信國內的慈善工作不能單靠外地人,終歸還是得由本地人來作。小仙的工作不是很大規模的那種,但就是簡單直接和務實的,也是目前我比較感興趣和想了解多一點的。

和小仙談了半天,不但交流過一些看法,還約定改天到她村子,既探望她照顧的小孩和家庭,也好了解一下她的工作模式。當然,我們都沒有談過甚麼合作或支持的問題。事實上這兩年來,每每考察一些項目,不少負責人都有一些這方面的明示或暗示,但這往往不但帶來反效果,也令人感覺有點怪怪的。相反和小仙的交流卻比較自然,就連說想去看看她的工作,也沒有談及任何合作或支持的問題。

除了說日後看看她的工作外,我們還談到雲南靠緬甸邊境的難民問題。原來小仙早前就去過那邊,並買了好些白米給當地的難民。緬甸難民這問題要開另一篇來談,只是想不到世事就是這麼巧合,我一直都想去那邊看看,但想不到面前就有一個機會。小仙答應幫我聯絡到那兒的機會,因為這問題是有點敏感路(下回再談),看看在我離開之前能否到那兒一趟吧。

本文雖然好像沒說甚麼的,但在擱筆前我特別想說說,誰說國人道德水平特低?誰說國內做慈善的都是勢利人物?(雖然這兩點我不完全反對,但更不完全贊成)至少我這兩年來就認識到不少英雌、英雄,從小仙身上我看到很不一樣的個性。如果她願意的話,我真是很樂意參與或支持她的工作,就看看探訪過後會有甚麼發現吧。

2012年6月1日 星期五

柔情漢子

不經不覺來到戒毒所快一個月,生活作息亦早已適應。我們每天早上準時六時半到球場跑步,迎接新一天的來臨。這兒的生活極有規律,所有時段都有不同的安排,相信不只是我,就連許多學員剛來時也不習慣。

出於種種原因,我們這裡只有男學員和男同事,一大群「麻甩佬」生活在一起,有點像軍訓或坐牢一樣。這些學員表面看似全非善類,大部分都有紋身和案底,然而相處日久就會發現他們的柔情,有的甚至像個「大細路」一樣。為甚麼我會這樣說?當然是有根有據的。

首先,他們對小龜和小貓(見〈新朋友〉一文)都照顧有加,尤其是小貓,人人見行過都會摸摸牠,吃飯時又會分牠一點碗裡的飯菜。特別是偉哥,小貓每頓飯都跟著他,飯後又要和他一起在院子裡玩耍,完全當他是自己的主人一樣。日前小貓不知吃錯了甚麼,整天倘在地上流口水和無力呻吟,偉哥好生擔心,一直蹲在旁邊陪伴牠,幸好一天過後小貓便如常找他吃,找他玩。

至於小龜,由於他的智力比常人差一點,所以在許多生活細節上都會常犯一些小毛病。原先我以為其他學員會對他有怨言,但實情是他們對小龜都格外包容和照顧,教他怎樣洗衣服、幹農務,吃飯時還會幫他夾菜、舀湯,就像大哥哥照顧小弟弟一樣。有次小龜無故發脾氣,本來令幾個學員非常生氣,但後來大家不但原諒他,還齊齊好言相勸和他講了大堆道理。

至於對我呢?他們都叫我老師,對我尊敬禮待有加。表面上我是來幫助他們、教導他們,但實際上他們對我卻三時關心,五時問候,擔心我會不適應,令我尷尬之餘,更覺得他們是個柔情漢子。例如在飲食方面,他們不時把田裡最好最新鮮的青瓜、番茄摘給我吃;造飯、造餅(間中有學員自發下廚做大餅給大家當下午茶)時又常常叫我先試試味,其實根本就是偷吃。記得起初我們一起落田勞動時,他們怕我太辛苦,個個都勸我不用參與。到我堅持要和他們「同撈同煲」時,又有學員怕我會曬傷,幫我找來一頂草帽。戴帽時他們見我雙手長了水泡,又有另一學員把自己的手套遞過來給我。一切足見鐵漢也柔情。

要數他們最柔情的一面,就肯定是唱歌和聊天的時候。每逢上課前,我們都會先唱幾首歌曲,歌曲好些是由曾經「邊緣過」或「過來人」所創作,一聽歌名就知道是他們的口味――《不再回頭看》、《曾經》、《赤子之心》、《同路人》、《心的回歸》等。在幾位同工和學員彈結他和打鼓伴奏下,各人每次都唱得十分起勁、投入、感觸,有時甚至連自由活動、落田和洗澡時都會不停哼唱著。

一群飽經風霜、歷盡錯折的大男人、大漢子,他們喜歡唱歌,樂意分享。自從和他們混熟以來,無論是勞動後的小休或是飯後的閒聊,他們都會主動分享自己的心聲和故事。每次聽到他們談家人,說往事,還有擔心未來的去向,害怕日後把持不住會「復吸」(戒毒所常用語之一),眼前的已不單是一名學員、戒毒者,而是一個一個柔情漢子,我們的好兄弟。

2012年5月24日 星期四

新朋友


每到一個新地方,除要適應新環境和新生活外,還要重新建立人際關係。坦白說,這兩年來雖不無過客心態,但人際關係始終是我比較重視的。來到戒毒中心,一切又要重新開始,幸好至今我和各人都相處愉快,甚至會間中齊齊蹲著閒聊、喝茶。不過回頭想想,當初並不是這樣的……

對我來說,他們是新相識,反過來他們又何嘗不是?所以起初大家都不免有點見外,甚至間中我主動坐到他們身邊,想跟他們聊聊天,但他們除了打個招呼外就再沒話說。有時我要拼命找點話題,但來來去去都是談年紀、工作、老家之類的,始終無法(也不敢)談得太深入。又有時我再也找不到話題,大家坐著相對無言,我只好隨便找個理由――不離上廁所或找水喝――走開,免得大家尷尬。

想起來也確實奇怪,這兩年來我去的地方就是越來越悶,越來越難找人說話。現時天天關在鄉郊,大部分時間不是看書就是看白雲和星星,生活單調得不能再單調。好在經過勞動和打球、彈琴後(見〈「幹活去!」〉一文),終於和大伙兒打破隔膜,平日不但的話題多了,相處也變得更自然。在這裡,我想介紹一下兩位最先交到的新朋友,而在這兩段關係中,首先做主動的反而是他們。

第一位新朋友叫小龜,但他是人,不是龜,不過這裡人人都叫他小龜。小龜今年十九歲,既有輕度智障,也有多次失控和自殘紀錄。起初我以為這是吸毒的後遺症(的確會有類似情況),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從未吸過毒。中心本來只接收自願的戒毒者,可是小龜早前已嚴重到天天在家自殘的地步,家人也不想再照顧他,所以中心才開方便之門讓他短暫入住,希望期間能感化和改變小龜,不過條件是他要和所有學員過同樣的生活,他家人亦要在十八個月後接他回家(雖然每位學員都是自願來這兒戒毒,但也必須待滿十八個月才能「畢業」)。

小龜是第一個主動和我說話的學員,可是他感興趣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電腦。每當我在房間用電腦時,他都會在我背後偷偷看我(的電腦),以為我在玩遊戲或看影片。小龜想玩遊戲和看影片,但我老實告訴他我不會玩遊戲,電腦入面也沒有影片,只好給他一點零食來安慰和打發他(零食是中心間中在晚上發的,但基本上我從來不吃,所以全都變作「請客」之用)。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他的「無處不在」,不是想要零食就是想「看電腦」!

第二位新朋友叫小貓,和小龜相反,他是貓,不是人,這裡人人都叫他小貓。小貓和一般花貓不同,他不高傲,也不怕陌生。每逢吃飯時,小貓都會出現在我們桌子下。貓吃人類的飯菜一點也不奇,但奇就奇在小貓能吃辣、油膩和肥肉,健康和毛色卻沒有絲毫影響。難道保山的貓特別與眾不同,和其他地方的貓不一樣?

我和小貓第一次「對話」也是他做主動的。話說這兒每天都有午睡時間,但沒有午睡習慣的我一般都會看書、閒坐或埋首工作。到步第四天的午睡時間,我獨自在院子裡看書,或者當時其他人都睡了,所以小貓覺得特別悶,便走來和我打個召呼。起初我也不太在意,隨便摸他兩下便走開,可是他竟然一直跟著我,還在「喵喵喵」的叫我,像是有甚麼要跟我說的。可能當時我還未和同事及學員混熟,加上生活又實在單調苦悶,所以我竟然來了次「人貓對話」,但奇怪的事就接著發生了……

(普通話)「小貓,我好悶呀。」我對小貓說。「喵。」小貓說。「你真會聽還是假會聽呀?」我問。「喵喵。」小貓答……你說我低能也好,悶傻了也好,我和小貓就是這樣對答了好幾分鐘。有趣的是,不論我對小貓說些甚麼,他好像都聽得懂似的給我反應。你說他怎能不算是我的朋友?

「對吧,小貓?」「喵喵喵!」

「幹活去!」

「幹活去!」一聲號令,各人拿起挫頭,戴上草帽,到田裡勞動去。

掘呀掘,掘呀掘!我告訴你,千萬別小看掘地這步驟,可是我說的不是它對耕種有多重要,而是它有多辛苦!一塊農地在休耕過後,土質會變得又乾又硬,所以在下一輪耕作以先必須重新把它翻鬆。掘地等工作在發達國家全由機器代勞,可是在農民人口過盛的祖國,人力還是最主要的耕作模式。















(每天都在烈日下拼命地掘呀掘,日前終於把兩片農田掘完了,之後會種西瓜和粟米)

掘地這回事,掘多幾次就漸入佳境,正如我現在也習慣了一樣。不過頭幾次真是挺要命的,既要用上要肩力、臂力、腿力、腰力(尤其我這麼高),又要抵受猛烈的陽光(尤其我這麼怕熱),總之每一下都是汗水,每一回都是腰酸背痛。終於體會到何謂「粒粒皆辛苦」的道理。頭一次掘到一半,我就發現雙手已長出水泡,手掌是,手指也是。完事數一數,不得了,共有十五個大大的水泡,之後幾日洗手、打字也會痛。怪不得《聖經》說:「流淚撒種必歡呼收割」,不過對於毫無下田經驗的我來說,想必多數是「流淚撒種又流淚收割」!

同工和學員事前都勸我不用參與,但我一來不是到這裡嘆世界,二來亦出於對耕作的好奇,好想親身學習和體會一番。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希望盡快贏得他們的認同和信任,相信一起勞動會對此有幫助。到步頭兩天,各人都對我很客氣,我知道這意味著我們還未真正建立關係。我感到他們都在觀察我,評估我(我當然也是),甚至迴避我。我知道我得盡力、盡快打破這個局面,所以不論多吃力也要和大伙兒一起勞動,還要做得主動、勤快。















(部分刺穿了的水泡......)

過去在昆明和大理兩個中心,我都有充分時間與同事和關顧對象慢慢磨合,所以事情來得簡單又輕鬆。可是今次非但時間相對有限,而且學員的年紀(二十至五十幾歲成年男子)和背景(紋身、毒癮、案底、病患等)令工作性質比已往更高難度,所以必需抓緊時間和加把勁兒。結果一如所願,初次勞動過後大家開始對我變得主動,之後再過兩三次,我們已能互相開玩笑,一起談往事,說未來。

初步成功之後,我又和他們打籃球、彈結他,就像當日在流浪兒童中心一樣,我們的關係就這樣一步一步的建立起來。除此之外,每天的勞動令我額外得到另一種體會(希望日子有功還可以減肚腩!)。昔日我在家中後院雖種過不少花花草草,甚至石榴楊桃木瓜樹,但都只屬於玩票性質而已。要說真真正正耕一塊田、自給自足的種瓜種菜,這還是頭一次。原來吃自己親手勞碌所得的收成,是有一種無形的踏實、快樂和滿足感。

現在,我們每天早上和中午都會一起勞動,除了「掘呀掘」之外,又要「翻呀翻」(翻土)、「拔呀拔」(拔草)、「澆呀澆」(澆水)、「撒呀撒」(撒種)、「割呀割」(收割)、「劈呀劈」(劈柴)和「搬呀搬」(搬運),當然還有「洗呀洗」、「抹呀抹」、「掃呀掃」、「拖呀拖」……更重要是勞動過後的「吃呀吃」、「睡呀睡」和「拉呀拉」!


 












(還有各種各樣活要幹,例如整理菜棚裡的瓜瓜菜菜)

2012年5月19日 星期六

簡單是美

常言道:「簡單是美」,可是我們能接受怎樣程度的簡單?不用手機、不上網?住在農村、深居簡出?還是養豬種菜、自給自足?我沒有答案,但我現在就過著這種生活。說得上美嗎?可說是,也可說不是。

我現時身處雲南保山一條小村子,參與一間由當地教會開辦的戒毒所工作。說起來我們算是有點緣分。首先,我前年和流浪兒童中心的同事小蔣在家訪期間來過保山,還在小蔣老家作過客(見〈家訪〉一文)。其次,戒毒所和我相熟的香港機構有合作關係,今次正好可以了解一下他們的運作(最後幾個月的主要目的,見〈聚散有時〉一文)。再者,我在大理時接觸過不少吸毒的朋友,雖說不上很了解他們,但總不至於太過陌生。

用這邊的說法,愛滋病人、性工作者、吸毒者等都是「特殊人群」。這兩年圍繞我身邊的人都的確有點「特殊」,早前也有位朋友說我越來越邊緣,想深一層也好像是。但無論是特殊或邊緣人群,他們和你我一樣,都是人,都需要愛和關懷,然而越是特殊或邊緣的人,往往越得不到社會的接納。也有朋友問過我:「到底他們是否值得你(們)這樣做?」我的答案至今都是肯定的,而且還是老樣子要補充一句,我們助人的同時其實也是幫助自己和社會,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也不要把他人貶得太低。

保山離昆明七八小時車程,我要從昆明坐大巴到保山市,再坐的士到本地客運站,然後轉乘「小麵包」(van仔)到村口下車,接著再走半小時路才能到達戒毒所。接待我的教會當然位於市內,只是戒毒所就有必要越離市區(這點容後再談),他們在本地開辦了好些慈善項目,包括扶貧、兒童、愛滋病、大學生等,我選擇戒毒工作除因自己未接觸過之外,更重要是希望來個最後衝刺,為這旅程留下深刻的句號。誰知這不單單是最後衝刺,更是這兩年來最大的挑戰(作賤?)。

出發的過程一點也不順利,在昆明期間發現自己漏帶好些東西,又接連收到流浪兒童的壞消息(見〈我的心肝〉一文),在前往保山的路上更發生交通意外,在公路上做成大塞車。公路塞車有時真是非同小可,車子不單無法進退,而且還會陸續有來。早前我就試過在大理回昆明的路上堵了四個半小時(只計塞車,而非全程),以前更試過在貴州由日頭塞到天黑!所以今次還算好彩,相比之下只是小塞而已。















(堵車期間大家都下車鬆鬆筋骨,人人都蹲在地上等呀等,當然也包括我)

既然過去兩個中心的工作,或是間中遠赴山區農村也難不到我,為何會說今次是一大挑戰?到步快有三個星期,我和學員(我們這樣稱呼這裡的戒毒朋友)相處沒有任何困難,他們甚至比想像中更友善和客氣。再者偏遠、簡陋、無法上網、許多家電也欠奉,這些問題亦早已料到,頂多只會帶來一些生活不便和苦悶。上網的話,大不了我可以在週末到縣城找網吧或旅館,手洗衣物、燒柴做飯在兒童中心那段日子更是家常便飯。然而還是有好些事先估計不到的問題要慢慢適應和克服……

先從生活作息說起,全世界都知我愛吃,同樣全世界都知我怕熱和大汗。保山的天氣比昆明、大理都熱,這兒不要說冷氣,就連風扇也沒有。頭兩天我都能忍,但之後也和其他學員一樣無時無刻光著上身。好在戒毒所不論學員還是老師(老師的名號又再重現,我試過叫他們稱我阿康,可是他們說不行,因為這兒強調紀律)都是男人,光著身子起初是有點不慣,但現在已不是問題了,因為更大的問題是熱!有趣的是,保山的日溫差也很誇張,白天三十度,半夜到清晨就只有十來度,這不單令我不知怎樣穿衣,連睡覺時都不知蓋不蓋被子好,因為我們的作息是十時半睡覺,六時起床……















(我們住的可是鐵皮屋,怎會不熱!

朝六晚十點半,對於我這隻被譽為「像人的貓頭鷹」來說,別說這輩子未曾試過,日後回港也肯定不會這樣。不過,「時差」問題其實好辦,過了三幾天自然就能適應,問題始終是熱:上床時還是二十幾度,蓋被子(很厚的),熱得無法入睡,不蓋被子,半夜或清晨冷得要命!就是這樣,我每晚既要和睡魔打仗,又要和體溫打仗,有時好容易睡著了,但不是熱醒就是冷醒!

晚上這樣,日頭如何?由於我們有許多勞動,意思就是落田,不是掘地就是翻土,要不就劈柴或者除草。大熱天時,烈日當凶,真要說聲:「唔易挨!」由於我們這兒有農地一大塊,所以務農就成為我們每天的勞動,也成為我們三餐的來源,甚麼瓜呀菜呀豆呀樣樣都有,就連薑荵蒜椒也無一不備。另外我們又養豬養羊(上週宰了一只羊,超好吃!),還有許多的雞、鴨、鵝、鴿,總之除了油、鹽、醬、醋、白米、麵條之外,我們無一從缺,自給自足,吃不完還會拿去市集賣。(聽起來很寫意很好玩?我起初也覺得是,但慢慢就知味道了,容後再談)















(我們的菜棚,有這個幕才可以冬夏都種菜。保山夏天熱就不在話下,但冬天卻凍得很,有時更會下雪)

又種田又養牲畜,那有兩樣東西自然少不了的,不過我想說的不是糞(在內地久了,這話題已變得了無新意,再沒甚麼好談!),而是蚊和蒼蠅。蚊和熱一樣,天生是我的死敵,現在我每天都在失血,無時不在抓癢。有時想想,世界還是公平的,植物帶來蚊子,蚊子來叮我們,我們又吃植物,好一個業報循環!至於蒼蠅,如果你去過農村就會有點概念,未去過的話就想像一下郊野公園的廁所吧,但記得要想一個長期沒人清理但又有許多人不停使用的來參考!我不但每天都在作孽,打完一隻又一隻,甚至已練成徒手捉蒼蠅的工夫,原來沒有一點技巧可言,重點也不在眼明手快,只要蒼蠅夠多便行!















(我們的菜園不但有幕,還有一口井可供使用)

蒼蠅多,飲食衛生自有問題。這十多天我就是不知何故經常拉肚子。我的腸胃一向有點敏感,但過去不論到那兒都不曾有過水土不服的問題,可是今次的情況就一直持續。本來只是肚瀉也算不得甚麼,問題是出於這裡的廁紙,不,是草紙,也不,是沙紙才對!一天到晚要用沙紙抹屁鼓五六七次,痛楚可以想像。起初我猜原因可能有二,一是蒼蠅,因為每天我們都由學員輪流做飯,並把飯菜盛好才打鐘叫大家吃飯。換句話說,那些可惡的蒼蠅每次都比我們至少早十分鐘開餐。另一原因我懷疑是水,我們飲用的都是自來水,飲用自來水在雲南是有點問題的,所以這邊家家戶戶都用辦公室那種飲水器和礦泉水。


不過前日我終於找出原因所在,是出自我們每天都吃的青椒。當日和幾位學員談起肚瀉的問題,結果每人都說剛來時都有相同的情況。理由是青椒實在太好種,所以我們菜棚裡都種滿青椒,而且幾乎每頓飯都吃(每餐就只有兩道菜)。青椒的好處是清腸通便,但吃太多的話後果可想而知,怪不得學員們都不太吃,甚至常常說見到也怕。起初我還以為他們是指吃怕了,原來是另有原因。















(肚瀉元兇!菜棚內的青椒)

講起肚瀉,我們的廁所可經典了,簡單來說是「無遮大會」。在內地,廁格無門是很平常不過的(甚至根本沒有所謂的廁「格」),某些地方甚至是有門才不正常。但我指的不單是這點,還包括廁所和浴室都連在一起,而是都是無遮無掩的。換句話說,你洗澡時會有人會邊蹲邊拉邊看你,到你蹲著拉時又會看著人家沖涼!雖說現在已經習慣了,但感覺還是有點怪怪的。無法子,畢竟我們過的是集體生活,這種問題就只好學習適應。















(無遮大會,掛了不少「國旗」。石台是沖涼的地方,水會流到蹲廁旁的水庫用作沖廁用)

但要說最難適應的,就正正是集體生活。我們這裡連學員和同工共有二十多人,大家同吃同住同拉同睡,不知其他人覺得如何,我自問就很不習慣。集體生活著重的不只是甚麼都一起,更重要是講求規律和把自我化成集體,否則大家也不好過,甚至容易造成衝突。對自我的我而言,一向視個人空間比任何事情都重要,那種密集和規律的生活一向是我難以實行,甚至難以接受的。我們整天都有規定的作息和活動,連同工也不例外,早、午、晚也有不同的課程和勞動,每次聽到打鐘就要集合,就像中、小學上課時一樣。我常常都是最遲現身的一個,有時也感到不好意思(我明明是準時的,但各人都總是比我早到)。

這種生活一時間令我好不適應,加上戒毒所的大門是長關的,令我覺得有點像坐牢。雖說這兒的空間挺大,有農地和籃球場,但整天要和二十幾人生活在一起,有時真想往外跑跑、抖抖。不過,我好肯定我不會就此被打敗,而且只是區區兩三個月,絕對挨得過有餘,甚至表現得毫無異樣。但假如現時你問我,我只能坦白說還需花點時間才能完全適應以上種種。所以你說簡單美不美?我真的不知道,我暫時的結論是:我還是個未能學會簡單的人。